四月初二,天起風雲,午後突然飄起了細雨。雨絲纏纏綿綿,斷斷續續的飄灑滴落,形成一道透明的簾幕,接天連地,縱橫千百里。就如心頭那千絲萬縷的情緒,纏繞糾結,剪不斷,理還亂。
璃琴執著一顆黑色的棋子,遲遲不肯落子。黑玉棋子圓潤光滑,陽光下泛著清潤的光。她半垂著頭,微微蹙起眉,一雙清粼粼的眸子凝視著棋盤,心底滑過一絲嘆息。局勢對她非常不利!
縱觀棋局,黑子被團團圍困,十面埋伏,步步皆是死路。璃琴抬眸,氣惱的瞪著對面神態自若的人,輕咬唇角。人家是穩操勝算,她是困獸之斗。
雪墨翎嘴角噙著一抹笑,墨眸微閃,一絲銳芒忽閃而過。他斜倚在榻上,神態慵懶高貴,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主宰者整個棋局的生死。
怎麼就是贏不了呢?璃琴一咬牙,瞧著棋盤上所剩不多的空間,「啪」的一聲,賭氣的扔下了棋子。
輸就輸了,垂死掙扎也是無用。
只是一想到剛才的賭注,她心頭微顫,猶疑不定的看著棋盤,這局面真的就不能扭轉?
雪墨翎挑眉,臉上的笑容波瀾不驚。他看也不看棋盤,緩緩落下最後一子,笑望著璃琴。她的棋藝真的很差,完全是亂走一氣,毫無章法可言。若是別人,他哪有耐心陪著耗這時間。可陪著她就不同了,看著她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怒,都覺得其樂無群。就是這樣坐一輩子,也不覺得厭煩。
只是短短幾次的見面,相處時間並不長,他也疑惑為何就偏偏喜歡上了她。不知為何,看著她淺淡的笑容就覺得心安,听著她甜美的聲音,便覺得溫暖。
璃琴心有不甘的死瞪著棋盤,一掌揮開棋子,趴在棋盤上可憐兮兮的望著雪墨翎,有點耍賴的意味,「翎哥哥,你就不能讓著我點?」
雪墨翎輕輕捏了下她小巧的鼻子,幾分憐愛幾分寵溺,語氣有些恨鐵不能鋼,「都讓你二十子了,笨蛋」。
璃琴垂頭喪氣的撿著棋子,一顆一顆放回玉石制成的盒子。她撅起嘴巴,為自己開月兌,「下棋需要天賦的。我天資愚笨,自然比不得翎哥哥睿智」。她隨意找話來說,只想轉移話題,好讓他忘了賭注的事。
雪墨翎哪里看不出她的那點小心思,好笑的瞅著她苦悶的神色,提醒道︰「願賭服輸,阿璃,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璃琴手一抖,衣袖掃過棋盤,棋盤邊緣的幾顆棋子落到了榻上。她耳根隱隱發燒,羞惱的瞪著雪墨翎。要不是中了他的激將法,她才不會與他對弈。她原不是那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可一遇上雪墨翎和二哥,似乎一切都不受她掌控了,就像全身的刺都被挑起來了。
璃琴眨了眨眼楮,一臉無辜之色,裝傻充愣,「我記性一向不好,跟你說過的話那麼多,哪能全記住了?」
雪墨翎好整以暇的看著璃琴,涼涼的說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極喜歡看她窘迫又無奈的模樣。
听了這話,璃琴掩嘴失笑,眉眼彎彎,「我不是君子,只是一個小女子」。
雪墨翎半眯著眼,危險的盯著璃琴,笑得高深莫測。一見他這神色,璃琴心陡然一顫,無端的心慌意亂。思緒千回百轉,回想著以前的事,他每次露出這樣的神色,都會做出讓她無法預料而難以置信的親密舉動。
璃琴思量了半天,又是皺眉又是癟嘴,最後緩緩抬起手,勾了勾食指,心不甘情不願的說道,「靠過來一些」。
雪墨翎霎時就笑了,絕俊生輝,上身往前傾去,俊臉湊到了璃琴面前。兩人面對面,近的連彼此的氣息都能感覺到。
璃琴極快的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強忍著擦嘴巴的沖動,暗道︰幼稚!這算什麼賭注?她肯定腦子壞了,才會和他賭這樣無聊的事。
隨即自我安慰道︰沒事沒事!只是親個臉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雪墨翎心滿意足的笑著,「看你這麼乖巧,給你吹首曲子」。
切!這說話的調調,幾時和二哥一樣了?把她當無知幼童一樣哄著。
果然近墨者黑,近朱者赤。
雪墨翎手在身後輕輕一拂,也不知從哪里取出一支竹笛。笑傾知他簫曲造詣極高,也听過他彈奏弦琴,卻不知他原來也會弄笛。二哥說過精通音律的人,無論何物都能吹奏出好的曲子。
悠揚的笛聲飄蕩在房間里,曲調婉轉多情,似是傾訴著一場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風流才子,溫婉佳人,花燈絢麗光芒下眼眸驀地相遇,恰似月上柳梢頭的那抹溫柔,奪去世間多少男女的心魂。
正所謂金風玉露一相逢,更勝卻人間無數!
人說透過音律能懂得作曲之人的內心,璃琴本是不信的。可听了雪墨翎許多曲子,都能听出他心底的柔情。璃琴垂下眼睫,笛音似有似無,听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忽然就有些煩憂。
明日就是二姐出嫁的吉日,要是這雨不停,路上可就難行了。
雪墨翎奏完一曲,拿出手帕擦拭竹笛,轉眼看見璃琴蹙眉頭,面帶憂慮。他斂了笑,揉揉璃琴的發頂,「別擔心了,明天一定是個好日子」。
璃琴轉頭,驚奇的瞅著他。靜默許久,她郁悶的點頭。他總是輕易就能猜中她心中所想。這一點,有時讓她感動,有時,卻讓她恐懼。她屈指輕叩桌面,半合眼簾。每次不想被人窺探心思時,她總會這樣掩飾心緒。
雪墨翎不易察覺的蹙了下眉,衣袖下,指節微曲。
兩人對身旁之人情緒的變化,都極其敏感。窒息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良久,璃琴笑了笑,她常說雪墨翎喜怒無常,她又何嘗不是?與雪墨翎相處之時,不是她生氣,就是他發怒。不過,每次吵架持續不了多久,他們又會全然無事,好像從未有過不愉的爭執。
初見時他殘忍心狠令她心寒,再見時他露出孩子般調皮的一面,然後是在雪家的相逢。不經意間,他們竟親昵如情人一般。有時候想想都覺匪夷所思。
她不相信一見鐘情,也不相信這麼短的時間就能深情如許。如果雪墨翎真的是做戲的話,那麼他的演技真的是爐火純青了。居然連一絲破綻都看不出。
是他入戲太深假戲真做,還是她涉世未深才看不透人心?
她真的不想去猜測他的心思,那樣很累人。也不想被他看透……
「翎哥哥,我困了」。璃琴閉上眼,將被子拉到脖根處。
雪墨翎抿唇,緊繃著臉,壓抑著怒氣道︰「你是下逐客令?」他猜不透她,不知道又哪里惹怒了她。他可以不在意她有意的躲避,卻不容許她拒絕。
看吧,他總是這樣曲解她的話意。
璃琴頭疼的按著太陽穴,緩緩睜開眼,有氣無力的說道︰「不是,我是真的想歇息,沒有要趕你走」。她眼楮看著他,不躲不閃,神色真誠。
她是常說謊話,掩飾自己內心的脆弱與不安。現在,她已不再排斥自己魂歸異世的事實,那份最初的驚慌與疑慮也就不存在了。雖然,她偶然還是會想起那個世界,偶爾還是會感到孤獨無助。
雪墨翎神色緩了緩,低頭在她額上印下一吻,起身替她掖掖被角。他看了她一會兒,放下帳子,「你先歇會兒,我去書房坐會兒」。
隔著簾帳,那頎長的身影模糊不清,越走越遠。璃琴听著關門聲,抬手模了下額頭,心里忽然酸酸的,蘊著幾絲澀澀的苦意,就像浸在了梅汁里。
申時末,雨停。
璃琴早就醒了,只是不知如何面對雪墨翎,就賴在被窩里不願洗漱。
每次鬧過別扭後,她總是感覺不自在。心里有絲愧疚,卻不知從何而來。
玉欣敲了敲門,輕聲叫道︰「小姐」。
璃琴翻了個身,揚聲道︰「進來吧」。
玉欣推開門,將臉盆放在床頭的桌子上,挑起簾子,「小姐,棋博士等了好一會兒了」。
璃琴猛地坐起來,沉聲道︰「你怎麼不叫醒我?」
玉欣稍稍低頭,「是雪少主說不要打擾你的。這會兒棋博士正和雪少主對弈呢」。
璃琴挑了下眉,沒有再說什麼,剛穿好衣服,紫玉就跑進門,「小姐,棋博士走了,雪少主也離開了」。
璃琴沒問什麼,系好衣帶,「我去書房練字,晚飯之前別來打擾」。
異客居里,牆角青松蒼翠,枝葉繁茂。幾只麻雀停在樹梢,嘰嘰喳喳的鳴叫,偶爾撲騰著翅膀飛過院牆,或是盤旋空中。
月夕嵐與雪墨翎坐在門前竹椅上對弈,一個俊雅月兌俗,一個冷峻逼人。
月夕嵐見雪墨翎心神不屬,不禁笑道︰「三表弟,先賢說得對,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他同情的拍了拍雪墨翎的肩膀,眼里卻是幸災樂禍的笑意。
璃琴站在院門前,不用看,就知道二哥是何種欠揍的表情。她能有這樣淡定的心性,二哥可是功不可沒。她笑了笑,邊往里走邊說,「先賢還說過,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女人。二哥的記性似乎不怎麼好?」
月夕嵐接口就道,「什麼女人?是小人」。
璃琴皮笑肉不笑,「女人比小人更得罪不得」。
月夕嵐瞥了眼雪墨翎,笑睨著璃琴,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
璃琴暗自翻白眼,笑著說道︰「先前爹爹問我,怎麼能讓你收收性子?」她抬手點了點腦袋,笑的無害,「現在我倒有了主意,二哥今年一十有八歲了,也能成家了。有媳婦管著,也好叫爹娘省省心」。
意料之中,月夕嵐一副天塌了的表情。一下子蹦到璃琴跟前,垮著臉直叫,「四妹,我錯了,你就饒了我這回吧」。那神色,有多真誠就有多真誠。
璃琴抬起下巴,不屑的看著他,搖頭直嘆,「英雄氣短」。真是想不通,為什麼二哥一直要逃避成親之事?
看他一副紈褲風流樣,不了解的人會以為是個少年公子哥,在風月場所打滾多年的。可知曉根底的人,都知道那是表面的。有時候她忍不住會想,二哥怕是連女孩子的小手都沒有牽過呢。當然,不能算上牽她的手。
月夕嵐立刻笑道,「識時務者為俊杰」。
璃琴嘴角抽搐,無語以對。不愧是能屈能伸的月夕嵐啊!只是這轉變的也太快了點。她看著雪墨翎的後背,不由好笑,還在生氣啊?自她進門就一直保持著這個背對她的姿勢,一眼也沒有瞧過她。
月夕嵐特‘有眼色’的小聲說,「你們聊,我就不在這里礙眼了」。
璃琴氣的抬腳就揣在他小腿上,看著他一瘸一拐的走著,不但沒解氣,還有點擔心。她真的是用了好大的勁,不會傷及筋骨了吧?念頭一過,又有些暗恨自己的軟心腸。對著在意的人,她總是不能做到狠心決絕。
院子里的丫鬟小廝一個個的退出院門外,只剩下雪墨翎和璃琴。
看著空蕩蕩的院子,璃琴心里生出幾絲淡淡的惆悵。她看著院子一角的銀杏樹,扇形的綠葉層層疊疊,密密的遮住了陽光,留下一地陰涼。
若是秋日,銀杏葉染上淡黃色,隨風飄落,宛如翩翩飛舞的蝴蝶,那才好看呢!
璃琴放輕腳步走到雪墨翎身後,低聲說道︰「翎哥哥,我錯了」。她放低姿態,小心的觀察者雪墨翎的神色。等了許久,也沒見他回應。不由心生郁悶,她都主動道歉了,還要怎樣?
雪墨翎眼角余光掃到她的小動作,轉身俯視著她,「錯了?錯在何處?」
原本就沒錯,她怎麼說得出錯在哪里了?璃琴費盡思量,甚至站在雪墨翎的立場想了想,也不清楚錯在何處。她手指絞著衣袖,遲疑著說道︰「錯在不該惹你生氣」。
雪墨翎氣極反笑,「你何時沒惹過我?」
啊!璃琴猛地抬頭,對上雪墨翎盛怒的雙眸,隨口反問︰「我何曾惹過你?」還不是他小肚雞腸,總挑她話里的刺,曲解她的言語的意思,這怎能怪她?「翎哥哥,你說,我錯在了何處?」她本著不恥下問的精神,開口向他詢問。
她又不是他的丫鬟,說句真話也不行麼?莫非還得事事曲意逢迎看他臉色行事不成?
雪墨翎專注的盯著她,「你我之間,應該坦誠相待」。
璃琴怔然,坦誠相待?這點她做不到。有很多事情,她不願告訴任何人,就算是她的夫君,也不一定會全數奉告。何況,他們不過是有婚約在身,未來的事,誰又能預料得到呢!
「翎哥哥,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說與別人的,就是自己的夫君,也不可以」。她也不知為何會生氣,只是面對他的咄咄逼人,她就深感無力。
他要求她坦誠,可他又何嘗做到了這點?
以己之心度人,他為何就不能體諒一下別人的感受?
從雪墨翎住的院里出來,璃琴直接就去了月憐琴的閨閣。
如同大姐出嫁時的布置,廊下紅綾綠綢,彩絲無風飄飛。
一路行去,璃琴卻也高興不起來。想到雪墨翎剛才問她的問題,她胸口如被巨石壓著,有種喘不過起來的感覺。
他那麼直接的問她︰「你是不是不願嫁給我?」
她無言以對!說真話只怕又要糾葛不清了,可她又不願說那些違心的話。璃琴並不討厭他,可也談不上喜歡他。
正想著,也沒注意路上的情況,一頭就撞到了來人身上。璃琴捂著額頭,剛想罵幾句,抬頭看去。卻原來是蕭凌。她將沖到嘴邊的粗話咽回去,訕訕地笑著,退出他的懷里。
懷里一空,蕭凌覺得整個心也跟著空了。他抬手想要踫璃琴的額頭,手臂伸到一半又頹然放下,關切的問道︰「琴兒,你沒事吧?」
熟悉的關切聲依舊。璃琴心里一暖,輕輕搖著頭,抬眼看著蕭凌,奇怪的問道︰「你在這里做什麼?」
蕭凌指指手里的棋譜,笑說︰「你二哥向我討了幾次,今兒正好帶過來」。
一听是送給月夕嵐的,璃琴就不樂意了,嘟著嘴巴道︰「真是可惜了」。
蕭凌一想就知道她為何這般說,不由好笑,「他又得罪你了」。
璃琴撅起嘴巴,哀嘆道︰「他就是見不得我好,沒見過這樣當哥哥的。蕭大哥,我看這棋譜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
「也沒見過這樣當妹妹的!在背後說兄長的不是,就該罰」。腳步聲由遠及近,月夕嵐臉上掛著一貫的笑容,輕狂不羈。手里仍然晃著那把扇子,扇面上是清雅的水墨畫,仙鶴臨水起舞,姿態優雅,栩栩如生。
不得不承認,二哥的畫藝的確出眾。
璃琴暗嘆︰果真不能背後說人是非!「蕭大哥,我先走了」。有二哥在的地方,就是是非之地,往往火焰只會波及她一人身,還是走為上策。
月夕嵐自是不會放過她,笑著說道︰「背後說人壞話,被撞見了就想溜啊」。
璃琴深吸一口氣,氣笑︰「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無人說。你又沒有做什麼虧心事,還怕人家說你?莫不是做賊心虛了?」
月夕嵐笑道︰「你倒是有理!不知我那未來妹婿可有消消氣?」
璃琴本就因這事心情不悅,現下又听他拿來奚落,不由冷了臉。她輕哼一聲,不耐煩的道︰「就你多事,唯恐天下不亂。我的事用不著你摻和,越攪越混」。
無心之言,卻也傷人。
月夕嵐垂眸,掩去眸底的受傷之色,低笑幾聲,「蕭凌,咱們先去前院吧」。
璃琴不經意轉頭,瞥見月夕嵐臉上那絲不易察覺的落寞神色,不由愣了愣。這樣的二哥,很陌生。二哥在她面前從來都是張揚肆意的,那一貫吊兒郎當的樣子,放佛沒有一點兒煩心事。
思及剛才的言語,確實有點過分了。璃琴立刻後悔起來,也不知道她的話觸及了二哥的哪件傷心事?
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心事,有的人隱藏的太深,有的人卻容易被人看穿。
雪墨翎,大哥,二哥……他們都是善于偽裝自己的人,城府極深。甚至蕭凌,也是她不能看得懂的。只是這些,終究是與她無關罷了。望著天空,她長長舒了口氣。只要他們對她是真心相待,只是這一點,不就夠了麼?
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她又何必自找煩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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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為前世的遭遇所困,對感情總是猶豫,持著懷疑戒備,所以快樂不起來。這條情路注定不是坦途。畢竟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敢愛敢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