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過落了三子的間隙,葉六郎這邊已然是潰不成軍。
「重來一局!」葉六郎懊惱地道,這局勝負已分。
「接連三局,都是如此。」葉流風口氣無波的說道,將手中還未落下的棋子丟回棋碗中,道︰「如此棋藝,日後莫要再讓我同你下棋。」
這話說的……分明滿滿的都是嫌棄的意味。
落銀簡直要忍不住笑出來了。
葉六郎的臉色一陣窘迫,見葉流風已經起了身,也不再多留,連續輸了三局,除了不甘心之外,他是也覺得太過丟臉。
望著葉流風踏著月色離開的背影,落銀總覺得他身上好似比平常多了一些不一樣的情緒。
而這份情緒,不消多想,她也知道定是跟紀海月兌不了關系。落銀便尋思著,下次得空,還是得對葉流風進行一番開導才行,至少得讓他自己認清楚自己的心意,不然他日後悔,只怕為時晚矣。
葉六郎從棋局失意的情緒里漸漸走了出來,適才朝落銀問道︰「是找爹有事?」
如若不然,落銀不會在這個時辰過來找他。
落銀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下,含笑說道︰「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就是有些話想問一問爹您。」
「你跟爹之間還吞吞吐吐的作甚,有話問來便是了。」
「嗯……」落銀失笑著點了頭,遂問道︰「之前在白頭山上的時候,曾經听爹說,我娘親乃是夏國人氏,不知正是寧本地的人?」
葉六郎怔了一會兒,後才點了頭,又問道︰「怎麼突然想起來問這個了?」
落銀笑了笑,「就是想多了解些關于我娘親的事情。」
這麼多年過去,再提起已故去的妻子,葉六郎仍舊是有幾分悵然。但見女兒有興致,便想說給落銀听,「你娘她正是寧人士,乃是為父十八歲那年來到寧認識的……你娘她是個十分聰慧又善良的人。只是因為嬌生慣養的緣故,性子有些烈。」
是寧人……
而且,嬌生慣養?
落銀覺得差不多以給心中的疑問劃上等號了——
葉六郎又零零散散地說了一些當年的往事,落銀在一旁听著,時不時地問上一兩句。
「爹,娘應當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子吧?」落銀試探著問道。
葉六郎听到此處,總算是意識到了些許不對。
好端端的,落銀該不會問這麼多問題。
「銀兒,你——」葉六郎望著臉色因為寒癥作的緣故,略有些蒼白的落銀。詢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
落銀默然了一會兒,微抬了頭看著父親,問道︰「爹,我娘親她是不是叫白鶯歌?」
葉六郎的身形顯然驀然僵硬了起來。
大腦中,也是轟然一片。
隔了這麼多年再次听到這個名字。竟不曾想,會是從自己的女兒口中說出來……
「你是如何得知的……?」葉六郎的表情,呆滯中又帶著幾絲震驚。
這便是了。
听完葉六郎這句話,落銀便確定了下來。
「因為我見過白國公了。」落銀如實對葉六郎答道,「他曾問過我數次,認不認得一個叫做白鶯歌的女子。」
「什麼?」葉六郎的表情越的錯愕,「你見過白國公了!」
在他驚異交加的目光的注視下。落銀輕輕地點了頭。
葉六郎的表情一時間復雜難辨。
「爹,我想跟您確認一下,我娘親同白國公究竟是什麼關系?」
葉六郎欲言又止,猶豫了好大一會兒,終究還是嘆了口氣道︰「反正遲早也瞞不住你,你也有權利知道這些……其實。你娘親她本是白國公的獨女……」
果然……
縱然是在意料之中,但現在親口听葉六郎證實,落銀還是免不了一番驚異。她此前如何也想不到,她這身體的生母,身份竟然如此尊貴。
然而。她又不免想起那日在方亭湖的樓船之中,那須銀白,老態龍鐘的老人,眼中濃的化不開的想念和傷痛。
「那爹您既然回了寧,為何沒有去看過白國公……」落銀皺眉問道,覺得這其中定有隱情,不然葉六郎也不會一直不曾對她提及她娘親的真實身份。
葉六郎听女兒這樣問他,不由地苦笑了幾聲,而後,又是長長的一陣喟嘆。
「你娘親因為我而死……我哪里有什麼顏面再去見你外公。」葉六郎說著,口氣里帶上了幾許黯淡,「而且……當初你外公很反對你娘親嫁給我,那時候你娘親懷了你……他外公逼她喝墮胎藥,逼不得已之下,我便帶著你娘親私奔了——」
私奔?!
落銀一陣咋舌。
而且好像還是……未婚先孕嗎?
落銀是沒想到,原來她爹娘還有這麼一段驚世駭俗,曲折萬分的感情經歷。
怪不得葉六郎說自己沒臉去見白世錦。
「而且你外公他年歲已高,我實在不敢將你娘親已經過世的消息告訴他……倒不如,給他留個念想……」葉六郎愧疚無比地說道︰「我當時年輕氣盛,做過許多沖動的事情,故他老人家也一直不喜歡我,就算是去見了,也只會惹他煩心。」
葉六郎的想法,也不是全無道理。
當年的事情,現在想想都是他的不對,如果當初他沒那麼沖動帶鶯歌離開,或許就不會生後面的事情了。
白世錦雖然一生戎馬,鐵血又冷硬,但卻是疼愛這個唯一的女兒如命。
落銀听罷葉六郎這一番話,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是……事情過去了那麼久,白國公對爹的成見或許已經沒有那麼深了,而且那日我見他……顯然是非常想知道關于我娘親的消息。」落銀跟葉六郎的想法有些偏差,她覺得,這麼多年過去,白世錦肯定已經想過了所有的能,包括白鶯歌已經不在人世。
這樣一個時刻記掛著女兒的老人……該是有權利得知真相的。
「你說的也沒錯。」葉六郎微微仰起了臉,望著月明星稀的夜空,「其實說到底,我只是覺得無顏面對他罷了。我欠了白家良多——」
白家子孫單薄,白世錦除了白鶯歌之外,就只有白景亭一個兒子,而白景亭因為身體的緣故,膝下一直沒有所出,只早年領養了一位女兒,與落銀年紀相仿。
白景亭又因身負官職的緣故,終日忙于正事,能陪白世錦的時間並不多,所以,白世錦現如今的境況,謂十分孤苦。人到了這個殘燭之年,不外乎就是想身邊能有個人陪著,好好的走完最後一段路。
這些葉六郎都知道,他不是沒有想過要代替白鶯歌來照顧白世錦,來盡一盡孝心,他卻始終邁不出這一步來。于是,只得終日活在愧疚之中。
听葉六郎一而再的重復說他無顏面對白世錦,落銀便明白了,他乃是過不去自己心中的那道坎兒。
「爹,您既然覺得心中有愧,我認為便該去盡力彌補,而非一味的逃避。」
不然,等白世錦真的撒手歸西之後,只怕葉六郎會一輩子都良心不安。
倒不如,趁著人還在,盡些力,就算得不到原諒,也好過什麼都不去做的好。
葉六郎將落銀的話听在耳中,無言以對。
父女二人便這樣坐著,沉默無言。
沉浸在情緒中的葉六郎並沒有察覺到,妻子在不遠處站了許久,盆中原本用來給蟲蟲擦臉的水,也早已經由溫熱變為了冰涼。
月娘望著月光下圍桌而坐的父女倆,抿唇猶豫了半晌,終于是將盆擱了下來,朝著葉六郎走了過去。
「六郎——」
听得這聲溫柔又熟悉的呼喚,葉六郎和落銀同時回了神。
探目一瞧,就見月娘已經來到了跟前。
「六郎……我方才,都听見了……」月娘有些抱歉地說道,原本她是無意間听到父女二人之間的談話的,然而後面,卻是不由自由地听了下去。
葉六郎先是一愣,而後便笑道︰「你我夫妻之間,本不該有什麼秘密……你既听了又何妨。」
該愧疚的是他才是,一直以來,都將此事瞞著妻子和女兒。
听葉六郎這麼說,月娘先是松了一口氣,而後才說道︰「六郎,我覺得銀兒說的沒錯……你該去見一見白國公才是。」
不管怎麼說,不管白世錦承認不承認,葉六郎也是他的女婿,落銀更是他實打實的親外孫女。
見葉六郎不語,月娘又道︰「老人家若是知道還有落銀這個外孫女在世上,定也會非常高興的。」
月娘向來善解人意,做什麼事情,都會先從別人的角度出。
比如眼下的事情,關于丈夫已經故去的正妻的家人,她也忍不住為白世錦設想一二。換做尋常女子,若听丈夫提起此事,還對亡妻念念不忘,只怕免不了一頓飛醋。
「爹,我跟二娘的話就說到這兒了……」落銀覺得無需再勸,就道︰「爹您自己做決定罷——」
「六郎自己衡量就是,不管你怎麼做,我都支持。」月娘含笑說道。
葉六郎望著身邊的妻女,心思有些繁重的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