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梁國,都城,皇宮。
通往內苑深處那奇形建築的青石長路兩側,高高的石柱之間懸垂著輕煙一般的紗幔,沒有風,紗幔一動不動,石柱之下燃燒的燈火也幾乎沒有什麼顫動,連同空氣中飄蕩著的龍涎香的氣味也凝成了固體一樣,而在紗幔之下站立的那些宮裝侍女們,也都微微低垂著好看的頭顱,仿佛深夜里休憩的花朵一樣,寂靜而美好。
如果有人細心點觀察的話,便會發現,這些侍女們甚至連輕微的胸口起伏也不存在,換句話說,這些好看的女子,其實並沒有呼吸的存在。
這是一種仿佛存在于陵墓深處的寂靜,只有天空中流轉的月光,昭示著這一切都存在于實實在在的天空之下,而非某座風水玄奇的大山山月復。
「篤、篤、篤……」
一串細碎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長路的盡頭,也隨著這串腳步聲而明亮了起來,一個內侍裝扮的白面中年男子弓著身子,在前方小步而快速地走著,在他的身後,是兩列手里舉著燈台的小孩子。
童男,童女,一共十二對,年歲相近,一個個都被打扮得粉雕玉琢仿佛瓷女圭女圭一般,穿著織錦的華服,身上佩掛著一些花紋詭異的飾品,每個人的額頭上都用朱砂寫了個奇怪的符號,在這些小孩子們手里舉著的燈台的照耀下,鮮紅欲滴,仿佛是直接嵌在了顱骨上的紅色水晶一般。
這些小孩子的雙眼都睜得大大的,但是卻空茫一片不知落點,瞳孔的深處只倒映著一點微光,似乎是他們手里的燈台,也似乎是冥冥之中不知點在何處的生命之火。
這中年內侍帶著孩子們走過長路,除了腳步聲和衣料摩擦的沙沙聲之外,並沒有其他的聲音傳出,而就這點細微的聲音,竟也讓這一處寂靜的空間之中,有了那麼一絲紊亂的氣息。
長路的盡頭,矗立著一座石塔。
其實說是石塔也不準確,因為從來沒有石塔會是不斷錯開的三角形層面堆疊而成,同樣也不會有石塔會是由小漸大,仿佛一根錐子插在地面上一樣,顯現出這副頭重腳輕的姿態來。
構成石塔的,都是上好的漢白玉,那些石頭的表面,鏤刻著各種精致美妙巧奪天工的雕像,仿佛漫天的神佛都在用雙手用法力支撐起這完全不合常理的石塔一樣,但是實際上,這個石塔本身的完成,卻沒有動用任何超出人力的能量。
為了完成這樣的石塔,不知道曾經死了多少工匠,從開采這些漢白玉一直到石塔的完工,可以說每一位神佛的座下,都埋著數百條甚至上千條無辜的冤魂。
而這一切,全都是始于小梁國皇帝的一個夢。
……
小梁國的國境在這片大陸上或許不算大,但是也絕對不小,在連接吞並了周邊的十七個國家之後,小梁國的國力更是達到了巔峰。
這是小梁國數代帝王夢寐以求的成就。
而完成這一切之後,小梁國的現任皇帝,仿佛終于卸下了壓在肩上數代人的殷殷期盼,而後,在人世間的繁華榮耀已經達到頂峰的時候,他再一次地開始不滿。
他已經五十多歲了,這是一個會不由自主地開始思考後世之事,卻依然充滿了行動力和想象力的年齡,所以在想到這個帝國的千秋萬代之後,他便開始思考「為什麼我不能擁有並享用這千秋萬代?」
在這樣的思考之中,小梁國的皇帝做了一個夢,夢里具體有些什麼旁人不得而知,但是在做了這個夢之後,他不再耿耿于懷于那些不安分的亂民那些偷奸耍滑的官員那些他之前無比在意的國事,他開始征召民夫,開始修建那些他夢中所見的事物,開始派人在全國上下搜尋那些美貌的女子以及生辰特殊的童男童女,開始大肆收集一些不知具體功效的昂貴的金屬和藥材,開始有一些不明身份的奇怪人物有了進出皇城的特權……
小梁國的皇帝認為,他的這個夢,可以讓他擁有不老不死的永恆生命。
所以,雖然代價非凡,但是憑著小梁國打出來的那份國力,夢境里的那一切,每一件,都一一化為現實,並存在于這片已經比當初不知道擴大了多少倍的皇宮之中。
而今天,正是他的這個夢,將要揭開真相的時刻。
……
內侍帶著那十二對童男童女進了石塔。
石塔的內部是三角形的空間,但是中間的地面上卻刻畫著螺旋狀彎曲交錯的線條,牆壁上仍然是讓人不明所以的神佛壁畫,那些類人的軀殼做出了種種不似人的動作,身遭的彩帶瓔珞飛舞著,透露著一種歡欣雀躍,而在這一層的某兩個奇特的位置上,還安放著兩座黃金鑄就的蓮花座。
內侍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那堆童男童女一眼,輕輕擺了擺手,排在最末尾的一對便仿佛牽線木偶一般,默默地站了出來,而後分別走上了那兩個蓮花座,盤膝坐了下來,那蓮花座非常大,如果花瓣能夠合起的話,足以輕松地將這兩個小孩全給包裹進去。
而那兩個孩子手里的燈依然明亮著,火光輕輕跳動,隨著他們坐下的動作,似乎是給石塔的這一層點燃兩盞蓮花燈。
內侍點了點頭,沒再理會這兩個孩子,而是帶著其他的小孩從石塔一側的樓梯往上攀爬。
石塔一層一層地亮了起來,雖然沒有窗戶來透出里面的那些燈光,但是石塔外面的那些雕像卻仿佛沐浴了一層神聖的光芒,神佛背後的光環也有了些變幻莫測的味道。
長路兩側的侍女們突然開始全身發抖,而就在石塔的最頂層也蒙上了一層幽幽的光明之時,這些侍女們紛紛跪倒在地,做出了虔誠的祈禱姿勢,口中念念有詞,而那些含混不明的聲音混合在一起,竟仿佛是一首來自天空的歌謠。
地面上很快地堆積起了一層花朵,五彩繽紛,都是新鮮飽滿盛放那種,仿佛剛剛切下便被鋪在了這青石長路上,里面還混雜著一些金葉子,一個穿著紫金袞服的老人在兩列同樣沒有呼吸的手持花籃或宮燈的侍女的帶領下,邁著一種極為慎重的步伐,踏上了這條青石長路。
老人的臉上有壓抑不住的激動,卻也隱藏著一絲擔憂與不安,所以他的每一步都要停上那麼片刻,似乎生怕自己走得不穩生怕自己選錯了落腳之地。
這老人,便是小梁國如今的君主。
先行進入石塔的那個內侍不知何時已經跪在石塔的門旁,五體投地的姿勢讓他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
長路終于走完,老人站在了石塔的門邊,那些陪伴的侍女們在他的身後跪了一片,同樣口中念念有詞,而那內侍正跪在老人的腳邊,安靜如同一塊石頭。
「你……做得很好……」老人沒有馬上進入石塔,似乎是在做著最後的心理調整,而在這個當口,他對那內侍輕聲說了一句。
「我主隆恩,奴才愧不敢當。」內侍的聲音傳來,同樣很輕,生怕驚醒了什麼一樣。
老人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是內心的沖動已經讓他再也不想花費時間在這些凡塵俗世之上了,雖然如果沒有這個能干的,和自己甚至還有點血緣關系的內侍各種不計代價的壓迫與牽引,眼前的這一切還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構建完成,但是,與馬上就要展現在自己眼前的長生不死的誘惑相比,這一個小小的內侍,又怎麼能讓他多停留哪怕一個彈指呢?就連剛才那句話,也是老人曾經在夢中說過的,而內侍的回答,自然是早有安排。
隨著老人踏進石塔的第一步,石塔內壁上的壁畫便仿佛活了一般,那些扭曲的肢體們開始舞動,用人類絕對不可能做到的姿勢彈撥著那些樂器,樂音回蕩在這石塔之中小小的空間里,讓老人的血液都開始沸騰。
這與夢境中一模一樣的場景讓老人再也沒有了走在外面青石長路上的謹慎與穩重,紫金袞服讓他行動並不自在,但是他仍以最快的速度走上了攀登的台階。
在他踏入石塔第二層的時候,第一層的那兩朵金色蓮花座無聲無息地合攏了起來,空間開始昏暗,而那金色的蓮花座上,竟開始透出一絲一縷的血線,眨眼便將那兩個金色的花苞給浸染得仿佛兩團黑紅相間的肉塊,便是空氣中無所不在的龍涎香,也壓抑不住那蠢蠢欲動的血腥氣味。
牆壁上的萬千神佛們,臉上露出了恍惚迷醉的笑容,演奏出的音樂更加的歡快,甚至,歡樂得有些癲狂。
老人沒有理會這些,或者說,在他看來,這些異象簡直就是他夢中情景的再現,所以現在,他只要趕快上到第十二層,然後,在一切異象達到巔峰的時候,站到這石塔的頂端,讓自己與這從上到下每一塊石頭每一條縫隙都浸透了人血的石塔聯系在一起,他便可以召喚出那掌管生死的非凡存在。
長生之路,就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