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都大火之後,暴民們一度佔據了小梁國的都城,好好地發泄了一通被壓迫多年甚至家毀人亡的怨氣,縱火,殺人,搶劫,或者變著花樣玩弄那些大人物們和他們的家眷……能讓暴民們覺得開心的事情被他們統統都做了一遍,然而這些暴民們能做到這些憑的也不過是一腔血勇,這些人里或許有些頭目,但是這些頭目也只是勇氣比其他人足些,說到見地,卻並沒有高明多少。
所以這些暴民們的團體很快便四分五裂,開始內斗,爭搶譬如一條豬腿一個女人這樣的小事物,于是很快地,新的軍隊開到了小梁國的都城,軍隊的領袖是曾經被小梁國蕩平的十七國之一魏國的後人,他們舉著天下正統的旗號,很快便有理有據地佔據了這片土地,在焦黑的土地上分封出無數嶄新的官員與王侯,而那些不想接受這個現實的暴民們,便只能被瓖嵌了鐵掌的馬蹄重新踏進泥里。
在這樣的兵荒馬亂之中,不會有人記得,三百里皇宮的熊熊大火中,那最終轟然崩塌在人們眼前的奇形石塔,那散落在發燙的碎石之中,並被人當做黃金拆分了的金蓮花苞,以及金蓮花苞之中,那些早已經沒有了生命氣息的,穿著昂貴衣服戴著華麗首飾的,邪異非常的小小干尸……
當然,也不會有人記得,那二十四朵金蓮花中,其實只有二十三具小干尸。
……
十年光陰,轉瞬即逝。
小梁國的都城,如今改名為勝陽,已經在一片焦土之上重新展露出繁華的模樣,成為了魏國國都之外有數的大城,那三百里皇宮的舊址也早被荒草掩埋,只有小梁國末代帝王那笑話一樣的長生夢,被人在史書里記上了一筆,留作後人警醒。
勝陽的房屋很多都是大火之後重新修建的,年代新近,不管是色澤還是氣味,都透露著一種毫無底蘊的浮夸,這和被分封到勝陽的那位成山王的品味也有關系,但是房屋的嶄新並不代表這座城也同樣會擁有嶄新的面貌,相反的,這座城里復蘇的繁榮,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這座城里留下了無數藏污納垢的陰暗之地。
乞丐,流鶯,賭場……還有各種合法的非法的組織,都在這些陰暗之地蓬勃發展著,共同構成了這勝陽繁華的一部分。
就在這樣的一處陰暗之地,一個掛著留宿招牌的棚屋門口,叮鈴 啷地傳來一陣門窗踫撞的聲音。
「呸,晦氣。」一個袒著胸口捋著袖子濃妝艷抹的女人推門而出,一邊用手絹在鼻端晃悠著,仿佛想驅趕走空氣中無處不在的腐臭味道,一邊指使著一個矮小但是結實的中年漢子,將一個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瘦小乞丐給從自家門口拖走,看那方向,是想扔到貧民窟東側那片荒野地里,那里有一群野狗時不時地叼著些殘肢斷臂來回游蕩,這小乞丐扔過去,估計過個一夜,就會變成那些野狗口中的殘渣肉塊。
「這小乞丐身上好歹還掛了個丐幫的牌子,你就這樣把他扔墳場,就不怕被穿山龍找上門來借機訛你麼?」一個精瘦的臉涂得雪白的男子從屋子里踱了出來,蹭著那女人的脖頸開口問道,手也不甚老實,在女人的衣服里鑽來鑽去。
「冤家,這可是你惹出來的麻煩事,穿山龍找上門來,我第一個把你供出去,反正我與他多少也有幾夜夫妻的關系,老娘就這一個棚屋,他來訛我,可沒有訛你的油水多……」女人冷哼了一聲,打掉了那男子不安分的手,一扭腰,就回了屋里。
「嘿,我可都是為了你啊,更何況,穿山龍找上我,還真不知道是誰訛誰呢,不過我可真沒想到,這小乞丐居然這麼不上道,他難道不知道大爺我揍他是看得起他麼?還真以為一塊丐幫的牌子就能讓大爺我認了?活該弄丟這條小命。」男子哈哈一笑,依然跟在那女子身後,卻順手帶上了門,不多時,便有調笑聲傳出。
而這個時候,那中年漢子也已經將那小乞丐給扔在了荒草之中並回頭離開,接近一人來高的荒草將那片空地給遮擋得嚴嚴實實,而那些荒草蓬勃生長的姿態,甚至讓人有些懷疑,這荒草地下,究竟埋藏有多少的尸骨。
小乞丐死人一樣地在荒草地里仰天躺著,面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的血沫仍未干透,襤褸衣衫沒能擋住的胸口一塊青黑的掌印,或許是掌印太大也或許是小乞丐實在太單薄,那手掌的印記幾乎覆滿了他的整個胸膛。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個中了黑煞掌的小乞丐,馬上就要咽氣了,甚至那些在荒草地里覓食的野狗也都這樣認為,它們已經逡巡著,開始緩緩向著小乞丐靠近了。
小乞丐突然咳了兩聲,于是更多的血沫從他的嘴角溢出,這兩聲咳驚得那些野狗夾著尾巴竄遠了些,但是對于食物或者說新鮮肉類的渴望讓它們根本舍不得跑遠,于是去而復返來來回回,而就在這些野狗猶豫的當兒,這個小乞丐本來僵死的面上,竟露出了一絲笑容。
小乞丐咳得越來越厲害,嘴里的血也越來越多,劇烈的咳嗽甚至讓他的身體開始在地上彈動,而在一連串幾乎無法抑制的咳嗽之後,小乞丐的身體甚至因為咳嗽的動作從地面上坐了起來。
是的,他現在是坐在了地面上,一手撐著地面,一手扶著胸口,臉上是因為連串的咳嗽而帶來的潮紅,下巴甚至胸口全是咳出來的血沫,而胸口那青黑的掌印,不知何時,竟已經淡化成薄薄的一片陰影。
「果然……」小乞丐喘著氣,低頭看著血跡之下,自己已經恢復成正常膚色的胸口,嘴角勾著笑,眼里卻透著無奈,「……還真的是死不了啊……」
圍在小乞丐周圍的野狗終于發現了不對,夾著尾巴準備掉頭就跑,卻沒想到小乞丐瞬間恢復了精神,手邊模了一塊石頭就扔了出去。
野狗們一哄而散,只有膽子最大離小乞丐最近的一只黑狗,被小乞丐的這塊石頭開了瓢,倒在地上,嗚咽了兩聲,抽搐著斷了氣。
「雖然白白挨了一頓揍讓老子很不爽,不過有你開葷也不錯。」小乞丐爬起身,走到了那黑狗邊上,提著那黑狗脖頸,回頭看了看自己被拖來的方向,輕輕地哼了一聲,掉頭走另外一條路,避開人群出了這荒草地。
……
白花蛇,是那白臉精瘦男子的外號,仗著一手黑煞掌的功夫作威作福,在這片不算小的地面上作威作福,便是這片地兒的乞丐老大穿山龍,也沒法對他怎麼樣,而這白花蛇最喜歡干的一件事,莫過于看誰不爽揍一頓。
小乞丐,其實沒有名字,今天叫狗雜種,明天可能就叫王八羔子,叫什麼名字全看其他人是什麼心情,他今天本來只是想去看看那條街上有沒有誰家心情好可以打賞點,沒想遇上了心情很好的白花蛇,毫無理由地就被拖進屋里揍了個鼻青臉腫,而自己不過稍作反抗,報了丐幫的名號希望對方給點面子,卻不知道那穿山龍是不是哪里得罪了白花蛇,這白花蛇遷怒起來,竟是一記黑煞掌結結實實地打在了小乞丐的身上,當場就打得小乞丐有出氣沒進氣了。
不過是打死了一個小小的丐幫弟子,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事,白花蛇沒當回事,想來穿山龍也不會當回事。
但現在的問題是,這小乞丐不知道有什麼神靈眷顧的天賦異稟,居然沒有死,躺了一會,咳了一堆血,便又活蹦亂跳了。
小乞丐,也是會記仇的。
死不了的小乞丐,當然是要報仇的。
于是小乞丐在擦干淨臉,並用灰土掩蓋住自己身上的血跡之後,若無其事地提著那黑狗回到落腳地。
然後,他借口要處理狗肉,從一個斷了兩條腿同時三天沒弄到飯吃的老乞丐手上,弄到了一片斷劍的碎片——是帶劍尖的那一截,雖然只有一尺來長還被那老乞丐塞在牆角泥灰里塞了很久,但是擦擦干淨後依然光亮得能當鏡子用。
小乞丐把斷劍靠近斷口的那一小段在石頭上磨了磨,鋒刃鈍了之後裹上了麻繩,便成了一柄匕首的模樣,而後小乞丐試了試,發現這斷劍吹毛斷發似乎不太可能,但是用來切肉效果確實絕佳,捅進去拔出來的時候,劍身上甚至不會沾上血。
黑狗肉最為鮮美,于是小乞丐慷慨地用半鍋狗肉從老乞丐那里換到了這截斷劍的永久使用權。
而那老乞丐在一口氣吃下了這半鍋狗肉之後,當天晚上就扶著肚子流著鼻血靠在某個避風的牆根很幸福地離世了。
小乞丐並不知道這件事,這天晚上,他正模著牆根,偷偷地蹲在了白花蛇的住所附近,一雙眼眨都不眨地,盯著那門縫里透出來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