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麼時候搬家?」鄭曦則靠在門邊問。
梁悅弓著的腰還沒抬起,鞋在腳邊晃了晃,才停止。心沉甸甸的感覺還來不及防備就迎面而來,所以她只能無措的回頭,想了想︰「我打算這幾天搬。」
「那我讓公司的人把你定的家具送過去。」聲音有些生硬的鄭曦則從懷里掏出煙夾,放在手里摩挲很長時間,想起她不喜歡聞煙的味道,又放回懷里。
梁悅默默無語的點點頭。把腳伸入鞋子,他站過來,攙扶她穿鞋,笑笑說︰「你去那邊住也好,省得天天開車回來,就你那個開車技術還真讓人不放心,總怕你為醫院不斷的輸送病人。你不開車對國家對人民都是好事。」
她听完笑了一笑,身穿黑色西裝的他亦報以微笑。
他順路送她上班,讓司機把車停在嚴規所在大樓的邊上,開著車窗緘默看她一步步離開自己的視犀最後消失在旋轉門後。長久的寂靜過後,他才戀戀不舍的收回視犀模左手無名指的戒指,關上車窗,開口說︰「回中天。」
梁悅今天工作特別不在狀態,眼楮總盯著台歷的日期和手機上的時間。
搬家倒計時中,沒有預想的那麼開心,雖然她曾經以為會有。
嚴規在北京東爆光毓苑在北京北面。每天開車橫跨大半個北京城,時不時的會還會出點小意外,不是今天車拋錨了,就是明天小刮蹭,每回出事都是打電話求助韓離,卻很少打給鄭曦則。一來,他這個人忙起話總是習慣放在秘書那兒,二來,等秘書轉告完再派人過來,估計黃花菜都涼了。所以無論發生了什麼,她都不會對他開口。
提出在嚴規旁邊買房子建議的時候鄭曦則很贊同,她手上沒有那麼多錢,他也願意先替她墊付,可是今天開口問搬家的事還是突兀的讓她有些心驚,而最讓她心驚的是,自己內心酸酸的感覺。
她竟然有些不想搬。
窗外太陽不錯,暖意融融的,也許是個整理衣物的好天氣,與其毫無效率的耗在這兒,不如選擇回家整理要搬走的東西。
把手頭的文件整理一下送到盈盈那兒,回身喘口氣定定神。看看時間不早了,趕緊下一步行動。正想要把椅子上的手袋拿起來,還沒等踫到,手就開始晃,連帶著腳跟發軟,抬眼看看周圍,沒有異常。再伸手眼前依然有些晃動,門外嘈雜聲已經從門縫傳入,亂糟糟的似乎驗證了梁悅心里所想。
刺耳的火警警報猛然響起,震驚中的梁悅顧不得分辨太多,趕緊起手袋往門外跑,招呼慌亂的同事趕快用安全通道下樓,話語未完,呼啦啦一下子跑去十幾個,梁悅回頭仔細看看,卻發現盈盈的手袋似乎還在,怕她獨自留在危險的地方沒人發現,梁悅趕快四處找一下,可衛生間和茶水間都沒人,無奈的她把盈盈的包也背在肩上,鎖了公司門趕快往下跑。
濃煙滾滾,好像是對面新搬來的公司裝修引起的火災。
每天生活在高樓大廈,抬腳走步已經變得困難許多,梁悅跑了幾層就是氣喘吁吁,踉蹌在濃煙中,腳尖鞋跟不停的撞擊台階,終于一時視線模糊,在十三層她撲通摔倒在地,鞋子順力道甩出去。腰也咯在台階上,正好撞到了小時候騎車留下的舊傷,錐心刺骨的疼讓眼淚都止不住往下掉。勉強用雙手支撐一下,還是沒爬起來,眼看著煙霧從上往下蔓延,她連忙翻開包拿起濕巾蒙在嘴和鼻子上。
其實生和死都不可怕,可怕的是生死不是一瞬間。
梁悅一直這麼認為。眼看著危難慢慢侵襲,最後飽受折磨而死才是世間最痛苦的事。
以前有人說過,以她的性格放在過去怎麼也是個綠林好漢,還是那種高喊著寧可站著死,不願苟且亡口號,被污吏推上斷頭台殺富濟貧的義俠,可是在和平年代的今天,她一次次面臨漸漸逼近的死亡氣息。
一次,是非典。她和他隔著冰冷的欄桿親吻,算是最後的告別。
一次,壽司。她和他中間距離三層樓,片刻之後,她選擇跳樓。
那麼,今天呢?自己會是怎麼個死法?
梁悅抱著扭傷的腳踝冷笑的呸了一口。蟑螂想死,條件還不允許呢,雖然面臨絕處,她好歹還是可以自救的,用力把左腳穿的鞋子也扒下來甩到一爆把身子傾斜著,用沒有受傷的腳來蹦,用兩只手抱著樓梯扶手支撐,牙齒咬著盈盈的手袋帶子往下跳。
不過才蹦了三層,她就已經滿頭大汗了,平時不鍛煉就是這樣的悲慘後果。雖然後面沒有火光和煙霧了,但是拖下去早晚都是個問題。
她松開手,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眼看著大理石的台階上的花紋像滿天星一樣亂晃,腳幾次跳空,因為害怕踏空會滾下樓梯,她只好嘆口氣選擇坐下來。
想想還有什麼沒完成的心願?想想還有什麼需要交代的問題?
說實話她還是很相信首都消防工作人員的,提前做以上的遺願打算未免太好笑了。既然不能學人家慣用的手段,煽情一把,只好翻書拿出來看,慢慢等待消防人員過來救助。
稅法?合同法?勞動法?她翻了兩下,還是決定掏出中天送過來的並購條款加以仔細研究。
鄭曦則趕到的時候她正埋頭研究中天某可行性報告。嘴咬簽字筆頭,愁眉苦臉。三十一歲的她還像個剛出校門時不服輸的模樣,五年的歲月根本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印記,在如此最危急的時刻能潛心研究案子的也只有她一個了。
「梁悅!」看見她全身安好,他的聲音明顯松了一口氣。
梁悅抬頭,訝異他會出現在這里,疑惑的問︰「你怎麼沒去中天?」
「你助理給我打電話,說嚴規隔壁著火了,他們在樓下找了半天也沒看見你的人影兒,懷疑你還在樓上,趕緊給我打電話。」他咬緊牙說。
她想想,才問︰「你為什麼不打我電話確定一下?我電話開機的,其實你沒有必要來,我現在不是挺好……」
不等說完,被他從未有過的嚴厲神色的嚇住,識相的把話尾憋回肚子里去。
職業病而已,用得著這麼瞪她嘛?梁悅被鄭曦則打橫抱起時,暗自想。
鄭曦則粗重的呼吸就噴在她的頭頂,早上穿的西裝也已不知蹤影,領帶松松垮垮歪到襯衫一爆梁悅怕掉下去,趕忙把手緊緊環在他的脖子上,用力保持身體平衡。
以前沒發現,他的身體還真的挺健壯。十層跑下去,硬是忍住沒把她摔在地上,眼看著樓外面站滿了圍觀的行人,顧及臉面的梁悅趕快讓他把自己放下。可是鄭曦則根本理會她的抗議,一直從大堂旋轉門出去直奔自己的車子。
梁悅在一排焦急的人群那兒看到了盈盈,趕快拍拍鄭曦則的後背示意停下來,大聲說︰「你先等會兒,我把盈盈的手袋給她。」
鄭曦則對她這樣危急時刻還惦記著別人的手袋不耐皺眉,但有力的腳步已經立即停止,盈盈趕快跑過來,同時迎面飛奔而來的還有另一個人。
那人穿著深色的西裝,凌亂的步子顯示萬分焦急和牽掛。
他顯然不知道梁悅已經離開濃煙滾滾的十八層,正準備要從大門從安全通道往樓上沖。
「鐘磊!」她對那人失魂落魄的背影大聲地呼喊他的名字。
心神俱亂的他听見呼喊驀然回頭,已經沒有焦距的視線正落在鄭曦則懷里的女人身上,整個人像是還沒反應過來,有些掙扎的往這邊走。
一步一步,沉重而悲慟。他的呼吸很淺,仿佛稍微重了一點兒就會讓眼前的夢境飛散,他恍惚的站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的問︰「你沒事吧?」
這是相識九年來梁悅第一次看見他紅了眼眶,永不認輸的他從來沒有表現過這麼恐懼,甚至連聲音都變得嘶啞。
她強忍住眼眶里溫熱淚水,了嗓音說︰「沒事,我什麼事都沒有。」
惶然的笑從他瘦削的臉龐閃現,他說︰「沒事就好,我們的目標是……」
「天天曬牙齒。」她哽咽的回答。
那是一句屬于他們兩個人在困境中寬慰嬉笑的話語,那是一個屬于他們倆共同奮斗過的目標,鄭曦則此刻如此清晰的被孤立在外,眼睜睜看著對自己殘忍的畫面。
鐘磊再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緒,一把把她抱在懷里,絕望的緊緊摟住幾乎以為剛剛就已經失去的女人,那樣緊,那樣用力,用盡全身力氣,就像瘋了一樣。
在接到她有可能身陷火海的電話那一刻,他才發現自己根本不能夠忘記她。
傷害也好,遺忘也罷,他都不可能再放手,他永遠都不能當她不曾存在過。
方若雅擺月兌封路的警察,扔下前門大敞的車子,奔跑到廣場正中,呆愣在姿勢詭異的三個人身後,根本無法動彈。
一對深情相擁的男女,一個寸步未離的丈夫,詭異的三角佇立,暗藏的波濤洶涌。
梁悅在鐘磊懷中,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多麼熟悉的話,多麼熟悉的場景,原來,無數次告誡自己要忘記的東西一直埋在心底,從沒有離開過。她根本騙不了自己,也騙不了別人。
把刻在骨頭上的傷痛忘掉,她做不到。
鐘磊埋在她的頸窩,深深吸了一下熟悉的氣息,低聲說︰「丫頭,我想你,特別特別想,開車過來的時候我手一直在發抖,那時候我就想,如果你沒事,我一定要告訴你,這輩子我永遠都忘不了你,我根本忘不掉。」
鄭曦則停放在梁悅腰上的手臂悄無聲息的抽離,一動不動的退後一步,保持離這一對璧人最近的距離,直接面對一個男人對自己妻子傾訴痛徹心肺的想念。
一句,遲到了五年的想念。
彼時,想說而未說出口的想念。也是被他阻攔住的一句想念。
身後腰間突然侵入的涼風讓梁悅驚覺身後穩固倚靠的失去,心中的慌亂有些莫名,仿佛那年她被扔到經濟庭二廳門口,第一次獨自面對所有紛亂復雜的狀況時的驚恐。
那種沒有退路,無力前行的荊棘困境。
嚴律說,既然你覺得你有正義感你就來,別躲在別人在後面逞能。
嚴律說,別拿大家都當瞎子,自己做過什麼想什麼自己知道。
于是,她就把一無所知的梁悅放在法院門口,于是他就把梁悅推在前塵往事面前。
抱住她身子的人還在微微顫動,手指也用力的摳在她的後背來確定眼前愛人的真實。
可她做不到回抱他。
她清醒的意識到,他已經和自己早已沒有絲毫聯系,他有大好的前程,而自己也有了人人稱羨的丈夫,她沒有道理毀掉一切重新開始。
更何況,沒有機會重新開始。
這一刻的清醒比任何時候都重要,也是最殘忍。
一切情緒開始慢慢冷靜,連剛剛因為心疼落下的淚水也在面頰一點點風干,從上至下所有快速流淌的血液開始逐漸舒緩平靜,于是如夢初醒的她把手背在自己身後,用長長的指甲狠狠的掐手背上的肉。
疼。比這還疼的是要說的話。
「您看,我很好,沒什麼事兒。您這麼遠趕過來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曦則正準備接我回家呢,如果不嫌棄,鐘先生一同去家里坐坐?」梁悅冷靜下來的語調磨得異常尖銳,連溫和的客套詞句在她的嘴里都變了味道,瞬間劃清了內外界限。
鐘磊的眼楮至始至終也沒有離開她臉上所有的表情,他曾經得意的說過,「你哪怕說了再小的謊話我都能察覺。」可是這次,他真的無法確定。因為他們都變了,連她最愛彎著的雙眼在此刻也變得冰冷,決絕。
過了很久,他才敢問︰「梁悅,你這些年想過我嗎?」
他和她貼的那樣近,近到她能感覺到他的心怦怦跳動,那沉重的響聲仿佛錘在她的心頭,痛得在一起,無力控制,連嗓子都繃到最大極限,他的聲音多麼遙遠蒼涼阿,也許他真的被她傷到了。
「那個時候我正新婚,來不及想你。」她終于笑了,笑得那麼辛苦,笑得那麼逼真,甚至沒有人能察覺到她表情中一絲一毫的紕漏。
最完美的回答。
鐘磊的手,一點一點松開了她的肩膀,離去是對隔世的頓悟,突然間的陌生割斷了纏繞在身上的全部記憶。
時間,終改變了他們,也改變了兩個人曾經許諾過的一生一世。
梁悅選擇在鐘磊的注視下平靜的回身,然後對鄭曦則親昵的笑說︰「走吧,咱們回家。」
沒有听到丈夫的回答,她已經邁出步子,急速的往車那邊奔賺不必回頭,腳步證明她的身後始終有人跟隨,而她也順利的上車關門,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真皮的座椅還是那麼舒服,她感慨過好幾次。雖然坐鄭曦則車子的次數不多,但只要有機會她就會把腿伸長,懶洋洋的蜷窩在那里。
多麼溫暖的地方阿,全身沒了力氣的她像溺水者找到了賴以生存的浮木,她把臉在靠背上,動作柔緩。她反復不停地告訴自己,這是在感受溫暖,不是在擦眼淚,這是在感受溫暖,不是在擦眼淚,這是在感受溫暖……
車子開動時,她知道自己錯了。有些東西是隱藏不住的。因為含在眼楮里的淚水會隨著任何細微的震動而滴落,就像從前鐘磊為她生日買的戒指,一枚不到200塊瓖嵌水晶的銀戒指,上面的水晶極容易掉,所以她一直把它放在首飾盒里。
所有屬于從前的東西她都藏在那里,不舍得給任何人看,連過去的回憶也在。
鄭曦則始終保持緘默,坐在她的身旁一動不動,司機也專心致志的開車,車里的氣氛十分沉悶,梁悅知道原因,卻不想開口解釋太多。
到光毓苑門口,司機先開車回公司,梁悅邁上台階按門鈴,鄭曦則站在她身邊一步遠的地方。
能感覺到視線停留在臉上的她不敢側臉迎上去看,哽咽的她也不敢發出任何傷心的聲音,門吧嗒一聲從內打開,縫隙中是她習慣的家的氣息。
就在家門敞開的那一刻,他突然拽過她的胳膊,用力拉到懷里。
低下頭,溫暖的唇貼在她的唇側,輾轉。
正午的陽光正好眼楮,一層水霧折射下放映了她刻意掩埋的記憶。
那是,眼前親吻自己的男人在三層樓下伸出的手對她來說最安全的保證,他說過,他會隨時隨地接住她,相信和懷疑,她就用了一秒鐘,然後就躍身跳下。
真的接住了。
所以她就習慣的認為,不管何時,不管何地,她至少還有雙手來確保後路。
直到今天,在那雙手撤離的剎那,她才驚覺發現,孤獨煢然的感覺比跳樓還可怕。
梁悅睜開眼楮,在親昵曖昧中窺探他的心中所想。冰冷嘴唇的男人都是薄恩寡情,不是嗎?為什麼他表現的如此沉醉?雙眼緊閉下連面容都是悲傷和痛楚,似乎在選擇放棄什麼。
他的表情,她太熟悉了,這種選擇放棄的表情,是個痛苦的決定。
因為,那個表情,她也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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