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驚訝地看到,她已滿眼是淚,她在拚命地克制著,不讓自己哭出來。他掏出自己的手絹遞給她,輕輕地拍著她後背。
周圍靜極了。不知何處傳來的一陣音樂,象泉水一樣斷斷續續從窗縫里飄進來,流動著,漸漸地消失了。沉靜片刻,又叮叮咚咚地飄進來,在空氣中悄然地懸浮著,漸歸于無。
好一會兒,希湘才漸漸地平靜下來。她擦去淚,淡淡地說︰「以前的事,我遲早總是要告訴你的,遲說不如早說。」
他急忙說︰「剛才是我多問了,咱們不說這個了。」
「不,我想現在就告訴你。你到這里來。」她把他拉到窗前,把半掩著的窗簾全部拉開。房間里立刻明亮了許多。她注視著他,把手伸到背後,拉開拉鏈,月兌下連衣裙讓它飄落在地上。她解下,把後背轉向窗口。她說︰「你看看我的背上有些什麼,你仔細地看。」
她的後背潔白光滑,象無暇的白玉。但在明亮的陽光下面,仔細地看,便能隱約看見一片一片顏色稍深的暗影。暗影呈不規則的形狀,就象一幅幅的地圖,布滿了整個後背。再往下,腰部和臀部也有一些,臀部上的暗影更深一些。這些都是他以前從未注意到的。
希湘平靜地看著他,「你知道這些影子是怎麼弄出來的嗎?它們都是在水泥地上被推來拉去磨出來的。」她把身體轉向鄭光楠,用手托起胸乳,說︰「你再看這上面,都有些什麼。」
鄭光楠已經意識到了什麼,但他對猜到的東西不敢相信。他看見在她的胸乳上面,乳豆和乳暈的周圍,也有一些淺淺的不易察覺的暗影。所不同的是,這些暗影都是弧形排列的,或長或短,橫斜不一。他已經看出來了,這些都是被牙齒咬的。
他抬起頭,驚恐萬分地看著她,臉也被這驚恐扭曲了。他說不出話來,只是默默地把她摟在懷里。心里,卻疼痛得象刀割的一樣。
他們重新在沙發上坐下來。她依偎在他的懷里,斷斷續續地講起她的父親,講了民兵指揮部里五個值班的男人,講了看守所里的看守,以及那十幾個惡狼一樣的犯人對她的整夜摧殘。她在敘述的時候,幾次被痛苦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渾身顫抖著幾乎難以自持。
鄭光楠緊緊地摟著她,輕吻她的額角。他不敢勸阻她,怕她會突然失去控制。他是經歷過那一段歲月的,也听說過一些悲慘的故事。但听受害者這樣面對面地敘述自己的慘痛經歷,卻是第一次,而這個人又是他所深愛的,這一點尤其令他難以忍受。
曾經有人對他說過,世界永遠是丑陋的,生活也永遠是丑陋的。幸福和快樂,都不過是瞬間的星光閃耀,猝忽而逝。他一直認為這話未免偏頗,但千百年來的社會歷史和人類歷史,不就是充滿了痛苦和悲哀的歷史嗎?遠的不說,在那短短的十年里,就發生了多少慘不忍睹的悲劇呀。社會、人生,和人的內心里,總有一小片地方,是照不到陽光的。是很黑暗的一小片地方。
他想起昨天晚上,曹明維對他說的那些話。
「別把好和壞截然分開,因為那是分不開的。」曹明維坐在他的書房里,目光恬淡地注視著手里的茶杯。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就象在敘述著一件生活瑣事。他那麼年青,卻早已超然物外,尋常道出的話,卻象石頭一樣堅硬而又沉重。
他說︰「一枚硬幣,哪一面是正面,哪一面是反面,你能確定嗎?你確定了,那是因為你給它定了標準,那是你定的標準,而上天定的標準又是什麼呢?正即非正,為何偏要說其為正?正不就是反嗎?就如長處就是短處一樣,人所具有的優點,恰恰也是他的缺點。吃苦耐勞者,恰是因為愚昧;勇猛強硬者,則是因為野蠻。光榮者是因為隱藏了自己的恥辱,無恥之徒是因為他向往偉大。求真須先造假,行善是為了作惡。人不能只有一個立足點,生活則只在反復無常中進行。你信我的話嗎?」
他說︰「生就是死,並不象哈姆雷特說的那樣可以選擇。道德在人類中產生,也必將在人類中死亡。三十年的河東,注定了三十年的河西。所以我說,人不應該束縛自己,而應該活得自由和輕松。孔子說︰‘若一志,無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無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氣。听止于耳,心止于符。’人活著只是自己在活著,又何必受外界的影響呢。莊子回答惠子說︰‘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你有你自己的太陽,你自己的太陽照耀著你,你就應該在自己的太陽照耀下生活。」
昨天晚上,鄭光楠在半暗的台燈底下,听著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就仿佛進入一種朦朧漂渺的世界里。心如止水,平靜得就象裊裊生起的炊煙一樣。他當然能感覺到其中的虛無,但其中變幻莫測的玄理,還是引起他深深的思索。
他笑笑說︰「你就不要和我談哲理了。」
曹明維淡淡一笑,「哲理即世人眼中的真理。但真理其實都是謬論,超越真理,才能超越謬論。我說的話都可稱之為真理,因此也都是謬論。你不必往心里去。」
鄭光楠走到窗前。外面的陽光很耀眼,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他拉上窗簾,房間里頓時暗了下來。他回頭轉向林希湘,他撫模她身上那些曾經被嚴重傷害過的地方時,感覺到心里的痛苦。他想,她當時的痛苦是更加無可比擬的。他說︰「如果我提出我要和你結婚的話,你會怎麼回答我?」
希湘摟住他的脖子,把臉偎在他的肩上,「我當然很願意,一個人的生活是很寂默的。但是我不想讓你沾上我所干的那些事情,不想讓你也被牽連進去。你知道,我們那里面的事都沒什麼好說的。」
他說︰「我也不想沾你們那里面的事。不過即使受了什麼牽連我也不在乎。在我這個年齡,那已經無所謂了。我只認定一點,你即使遇到了什麼麻煩,也仍然是我的妻子。」
一一
下午14點35分
沙傳泰很惱火,憤怒如漲潮一般在他心中上升。他一個下午都沒有找到馮振德。
他先按地址找到了他的家,但他家里沒人。馮振德住在一棟高層公寓的八樓上。沙傳泰乘電梯上去,他向彎曲的小走廊里看了一眼,里面沒人,周圍一點動靜也沒有。
他走到馮振德的門前,側耳听了一會兒,屋里很安靜。他掏出一張硬塑料卡片,插在門縫里,幾秒鐘後他捅開了門鎖。
他小心地推門進去,這是一個四室一廳的大套公寓,但房間里的裝修和擺設庸俗而零亂。床上的被子沒有疊,地毯上扔著幾只繡花拖鞋,一些穿過的髒衣服扔在沙發上和椅子上。
屋里有一股怪味,他疑惑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這是大麻味。他沒想到他還有吸毒的嗜好。
他在屋里檢查了一遍。他沒指望在這里會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也確實沒找到什麼。
他順路去了馮振德的旅游公司。這是一間臨街的小門面,但里面裝修得很精致。鋁合金的門窗,茶色玻璃,牆上是正流行的多彩噴涂。黑色的羊皮拐角沙發和硬木茶幾被擦得一塵不染。櫃台上放著鮮花和電話機,牆上貼著前往各地旅游的線路圖和價格表。三兩個年青人認真地看著那些圖表。
櫃台里的漂亮工作人員笑容可掬地說︰「真抱歉,馮經理不在這里。他不常到這里來。你要有什麼事,可以上樓和劉副經理說。」
「謝謝,不必了。」沙傳泰盡量露出一點笑容來。他估計這里的人未必會知道馮振德的底細,馮振德也不會把自己的行蹤告訴他們。他騎上摩托車離開了這里。
他一時有點拿不定主意,現在是否到馮振德的運輸公司去。毫無疑問那里是馮振德的黑窩。而那個李隊長,可能還有其它的人,是馮振德手下的幫凶。沙傳泰把這些情況掂量了一下,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不能把自己的這條命搭進去。他決定先去找張富那個老家伙。
他從工業干道繞過去,過鐵道口進入貨棧街,不一會兒便到了貨棧北街。這條偏僻的小街仍是那麼冷清,幾乎沒有什麼行人。到了218號附近,他減小了油門,盡量不引起周圍人家的注意。
他把摩托車推進院子里,張富立刻從里面迎出來。
「是沙隊長,請屋里坐。」他諂媚地笑著說。
沙傳泰走進屋里問︰「這里有外人嗎?」
「沒有,沒有,我這里不會有閑雜人來。」他開了一瓶汽水放在沙傳泰的面前,小心翼翼地問︰「您……有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