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後事我交給了忠叔和萬昀去料理——我只躲在自己屋內,掩上門,取了娘彈斷了的那把琴,琴只剩六弦。我只信手撥彈︰「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音響何一悲,弦急知柱促。馳情整中帶,沉吟聊躑躕。恩為雙飛燕,餃泥朝君屋。」
三天三夜,滴水未進。瓊奴勸了我多次,我無動于衷。伊人逝,腸斷曲音澀。
這日晌午,瓊奴急拍著我的房門,道︰「小姐,奴婢不敢再勸小姐,只是,求小姐可憐安生哥,他在門外守了三天三夜,也是滴水未進。」自我閉門不出後,安生就一直守在我房門口,三天三夜。我嘆了口氣,推開房門。安生見我出來,臉上露出欣喜。我蹲子,道︰「何苦呢?」他也不回我話,只笑笑,回頭向瓊奴說︰「姑娘快給小姐準備些膳食,不要太過油膩的。」
我回身,他怕我又將房門掩上,遂隨我一起進入房中。我取出那封信給他,自己繼續撫琴。他小心拆開信封,細細讀了一遍,嘆道︰「雖不太清楚之間的故事,不過,夫人卻真是情義女子。只是,」他轉向我,疑惑而又關心的問道,「你真要嫁給萬昀?」
我低頭撥弦,一笑,搖搖頭。「是不願,還是不知道?」他問道。「不知道。」經過這麼大的變故,我確實不知道該如何才好。他沉默了,我心下很亂,卻強迫自己鎮定,終究還是要面對的。
略微吃了點東西,我喚瓊奴去請了萬昀來。萬昀行至我房門口,道︰「不知表妹喚我來又何事?」我道︰「既是內親,又是如此時候,表哥不必多禮,進來說話吧。」門外一時沉靜,過了一會,萬昀推門而入,見安生也在我屋內,頓感詫異,不過他很快收了詫異的眼光。我示意瓊奴取了面凳子,道︰「表哥坐。」他依言坐下。我問道︰「不知娘的後事料理得如何?」他低頭,答道︰「已經依姑母遺言料理好了。」我眼楮泛酸,強忍著道︰「那就好。」我呷了一口茶,看向他,道︰「我娘留下遺命,叫我百日內與你完婚。」萬昀听了,一驚,抬起頭直看著我。安生見他如此,猛地一咳,他知道失禮了,幫移了目光。我道︰「怎麼表哥不願意?」他回道︰「不是,只是姑母走得倉促,繡莊事情又多,一時間恐怕沒有辦法料理婚事。」「自古孝禮,父母去世,子女便是要守三年的孝。若百日內不能完婚,那便要等到三年以後了。何況,繡莊還有忠叔可以幫襯著。」我看他頗為躊躇,便道︰「事出突然,我想表哥也要好好想想。」
萬昀走後,安生朝我道︰「小姐真要嫁與他?」我一笑,道︰「娘如此為我打算,定有她的道理。一夜之間,如此變故,我心中也是不甘。但那又如何呢?我一弱女子,如何為他們報仇洗冤?我想娘也是不願意我心中記著這段仇恨,所以叫我和萬昀完婚,過平凡的日子。過往如煙消散吧。」他听了,朝我道︰「那為什麼定要嫁給那萬昀呢?」他盯著我的眸子,聲音一軟,道︰「貞兒,若我願娶你呢?」我並不吃驚,我很早就知道他的心意,我道︰「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我知道你對我的心意,只是若因著這愛,而彼此羈縛,卻也非你我之意了。滄海自淺情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我待你,如知己,卻未存半分風月之想。」
他眸子中的光亮一點一點的暗淡,朝我一笑︰「我也一早就知道了。不過不甘心,所以今日才壯著膽子親口問了你。」我沒有答話,我想他心里定是難過的吧。我起身取來一個桃木紅漆雕海棠花的匣子,對他道︰「你把這個帶了出去,好生幫我保管著。」他打開匣子一看,沖我驚道︰「這是繡莊和宅子的地契、房契?」我對著他疑惑的眼光,道︰「是我娘留給我,我能相信的人,除了瓊奴,就只有你了。」
我把娘的骨灰放在自己房中,心里安慰許多。我本想修書一封給那位‘啟晟’,但沒有他的住址,只能作罷。萬昀和他娘在料理完我娘的後事後,也搬到府里來住,我的舅母儼然就成了家中的女主人,對僕人們呼來喝去。萬昀對我們的婚事一直沒有給我答復,我也不急,這樁婚事對我來說不過就像一日三餐般平淡。
那一日,我為娘奏了一曲《奴帶笑》後,就由瓊奴伺候著歇下了。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得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瓊奴破門而入,大聲道︰「小姐,小姐,快醒醒!不好了!外面走水了!」我猛地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抓住瓊奴的手道︰「你說什麼?」「外面走水了。」走水了?我來不及想,就趕忙披衣下床。我推門而出,外面火勢很猛。我趕忙回屋,略微收拾了些細軟,就和瓊奴相互牽著,往樓梯奔去。誰想到,還沒趕到樓梯就見大火沿樓梯而上,撲面而來。我見情勢不好,知道想從樓梯逃生是不可能了。我忙帶著瓊奴退入房中。我用力掩上門,突然腦袋中一閃,剛才一時慌亂,卻是忘了什麼。我對驚慌失魂的瓊奴道︰「瓊奴,你是怎麼發現走水的?」她喘著粗氣,道︰「奴婢睡的迷糊中,就感覺外面一陣火光。醒來就發現走水了。」我追問道︰「那,你喊人了沒有?」她趕忙答道︰「有,奴婢一見走水了,就大喊叫人來救火。」她說到這,也頓住了,她也覺出不對了。既然我們大聲呼救,為什麼現在外面除了火苗劈啪的聲音之外,卻听不到人救火的聲音。而且火勢如此之大,府中之人不可能看不見。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我心下一冷,臉上一笑,他們竟是如此狠心。
瓊奴顫聲問道︰「小姐,我們,我們該怎麼辦?」我心中也慌了,不知該怎麼辦。這時只听見門「砰」的一聲被撞開,安生裹著一條滴著水的錦被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心下一喜,忙叫道︰「安生哥!」他見門外的火苗不住的往屋內竄,忙掩了門。我見火勢愈加凶猛,忙問道︰「怎麼辦?」安生哥一個箭步沖到我的床邊,扯起兩條錦被,用桌上的茶水澆濕,給我和瓊奴一人披上一條。他急道︰「你們裹好棉被,我背上你們闖出去。」說著,他就要背起我。我趕忙對他說︰「先把瓊奴救出去吧。」瓊奴看著我,道︰「小姐,還是你……」我打斷她︰「什麼時候了,听我的。」安生看了我一眼,我給了他一個放心的眼神。他背起瓊奴,沖了出去。
約模半盞茶的功夫,安生便回到房中。他背起我,對我說︰「小姐,把口鼻捂住。」我依言做了。我用錦被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安生背著我拐向左側的樓梯,想從這邊闖出去。卻不料火勢太猛,他剛邁下一步,就見一股火苗打了過來,差點撩著眉毛。安生只得帶著我退了回來。奔向右側的樓梯時,發現火勢較左側還要凶猛。
看來想從樓梯逃生是不太可能的,我頓時慌了神,朝他道︰「現在怎麼辦?」閣下听得見瓊奴在喚我們︰「小姐!安生哥!」安生轉頭看向我,道︰「小姐,怕嗎?」我道︰「若一人,定是怕的。不過,有你,便不怕了。」他朝我一笑,道︰「那就好。」火苗從兩側涌了過來,似猛虎要吞噬一切。安生眼中透過一絲果決,沖我一點頭,一把把我抱入懷中,用下顎頂著我的頭,把我的身子埋在他的懷抱中。然後跳上欄桿,縱身一躍。
耳畔一陣風過,兩人便跌落在地。安生將我護得死死的,我沒有感到分毫疼痛。我趕忙從他懷中爬起來,扶起他,問道︰「你有沒有受傷?」他朝我一笑,把身上的錦被朝地上一丟,道︰「還多虧了這錦被,沒有受傷。」一旁跑來的瓊奴見我們都沒事,這才放下心來。三人相視一笑,安生問我︰「現在去哪?」我看他一眼,回道︰「你家。」
三人趕到安生家時卻全都驚住了。眼前的卻是一棟火樓,熊熊烈火不斷的往上竄。我們都被嚇愣住了,半晌才回過神來,趕忙喊醒左鄰右舍,一齊救火。怎奈火勢太大,火被撲滅時,天已漸明,而房子只剩下一堆焦土,忠叔一家沒有一人逃得出來,全都葬身火海。
安生哥見此情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仰天長哭。我和瓊奴一起陪他跪下。忠叔一家是因為我而受池魚之災,若不是我,他們也不會受奸人所害;若不是我,安生哥就有時間可以把他們救出來。在我身旁的安生,受此打擊,猛地昏厥了過去。瓊奴忙上前扶住他,我俯身朝廢墟中磕了三個響頭,是我對不住你們。
尋得一家客棧住下,我和瓊奴把安生哥安頓好,我吩咐瓊奴去要些熱湯,自己倚著窗台坐著。客棧前有株瓊花,色似銀雪,風吹花落,恰巧落在我的窗台上,我拾起細嗅,淡淡馨香。花開相似,人卻不同。心下萬般滋味涌出,卻又無法言表。只苦澀一笑。
正想著,安生哥低吟一聲,醒了過來。我見他醒來,走上前,在床榻前一跪。他看著我,面無表情。我朝他磕了一個頭,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是我對不住你。」他不說話,我心中的歉疚愈加深。瓊奴進屋,見我如此,放下熱湯,跪在我身後。良久,安生長嘆一聲,道︰「瓊奴姑娘,扶小姐起來吧。」他見瓊奴並未依他,遂起身,攙起我,嘶啞的聲音道︰「沒事了。」見我不願起身,他繼續道︰「你這一拜,我就當是替我父兄家人受了,以後莫提了。」我听他這麼說,才和瓊奴起身。我從懷中取出一方錦帕,遞與他。他打開來看,里面是一捧灰土。我低聲道︰「這是我從廢墟中取了來的。」他紅著眼,點點頭,道︰「多謝。」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就和瓊奴退了出來。
第二日一早,我去安生哥房中,卻不見他人。我問店家,店家告訴我,說他一早就出門了。晌午時分,我听得他房門有響動,知道他回來了。我推開他的門,他猛的一驚,把手上的東西藏進懷中。我朝他一笑,道︰「你回來了。」他點點頭。我問︰「這半天去哪了?」「回原來的房子處轉了轉。」我斟了杯茶,呷一口,道︰「記得以前我問你,若你父親遭奸人所害而死,你會如何?」他凝視我,而後說道︰「我當時回你的是,我便是拼了命也要為他們報仇。」旋即笑道︰「我不該瞞你的。」說著掏出懷里的東西,我打開一看,是一把利刃。
我笑道︰「想好如何報仇了嗎?」他鎮定的一點頭,道︰「嗯,我定要手刃了他。」我朝他一笑,道︰「那便帶我一起去。」他看著我,忙回道︰「不行!」「怎麼不行。他要火燒你家,不外乎是因為想得到繡莊而除掉忠叔,或者是他知道我的房契地契在你家。所以要報仇,當然得算我一份。更何況,我和他之間也有帳要算。」他急道︰「不行,太危險。」我朝他道︰「既是危險,你為何又要去。」他一時氣極,吼道︰「如此血海深仇,你難道叫我不去報嗎?」我正視著他道︰「若是你有十足的把握,我絕不攔你。可是現在,如若我們不出現,他便是當我們死了。若是此時出現在他眼前,憑我們三人如何斗得過他,豈不是自投羅網。」他听了我的話,一錘桌子,道︰「難道我們就什麼也不能做嗎?我便要拿命和他拼。」我斟滿一杯茶,遞與他,道︰「活著才有希望,你記著,這個仇,我一定會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