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挑琴弦,曲音流緩——高昂如山裂之勢,低沉似水過谷底。我閉目,將自己投入到這琴曲中,全不顧眼前閃動的燈火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花指一波,似水花飛濺,我猛地睜眼。滿池清水微皺,倒映著無數閃爍的燈火,光亮非常。岸邊立著位男子,身姿挺拔,穿明黃色衣服,身披一件墨黑色的大氅,頭戴紫金寶冠,正朝這邊望來。他身旁內監簇擁,十二盞鎏金宮燈照得彼岸亮如白晝。
我嘴角含笑,果然是皇上,低頭繼續弄琴。琴聲悠揚,似水波從晝倦池的這一端蕩到那一端,一圈一圈。
反手這麼一撥,曲音戛然而止。曲雖罷,但音未絕,隱隱弧音懸在空中,更顯雪夜寂靜。我凝神,抬起睫毛,從瓊奴手中擇選一直紅梅,放在鼻邊細嗅。眼角卻往池子那邊掃去。
雖說人多,但伴在皇帝身旁,見皇帝在听琴,卻也沒有人敢出聲說話。我琴曲已經奏完,一時顯得格外安靜。皇上也不出聲,將手背在身後,低首,似乎在回味之中。
半晌,才見他提步繼續朝前走去。身旁太監忙打著宮燈隨著,一群人這樣邁著緩緩的步子,燈火越來越暗,最終消逝在我的視線里。
瓊奴見皇上一行人走遠了,微嘆一口氣,道︰「奴婢還以為這琴聲動人,皇上即便自己不過來,也會讓身邊的小太監過來看看。」
我起身,將手中紅梅遞給她,笑道︰「你聞一聞。」
瓊奴面露惑色,但還是依著我說的,將梅花輕輕一嗅。
我問道︰「可香?」
「這紅梅卻是很香。」瓊奴答道。
我再將紅梅遞到她面前︰「你再嗅一嗅。」
待她嗅完,我問道︰「可覺出這兩次,香味有什麼不同?」
瓊奴微微思索一番,答道︰「這初嗅梅花,只覺香氣撲鼻,沁人心脾。但這再嗅,卻似乎覺得方才的香味太過淺淡,沒有這次的醇厚濃郁。」
她說完看著我。我笑道︰「不光是這梅花,這凡事啊,都切莫心急。」
第二日,我正倚著軟枕和瓊奴
就听得外面有人高喊道︰「孫容華到。」我忙起身,走到門口迎她。
她今日穿一件琥珀色雲錦宮裝,頭上幾朵珠花,描遠山眉,妝容大方素雅。我走上前,牽過她的手,打量著她。她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羞道︰「你這是做什麼?」
我攜她往屋內走,笑道︰「姐姐現在已經位列容華了,怎麼還打扮的這般素淨?」
她扶了扶鬢邊的宮花︰「我嫌那些寶石簪子戴在頭上太過沉重。再說,我來你這,也不必打扮的那般隆重。」
我讓她上座,笑道︰「姐姐說的是了。」
命人奉上香茗,孫容華和我兩人閑聊起來。我好奇問道︰「皇上這幾日可召姐姐侍寢了?」
孫容華听了,啐我一口,急道︰「每次人家來,你都要追著我問這個。」
我呷了口茶,道︰「我也是關心姐姐。在這宮里誰不知道這皇寵是最重要的,得皇上寵愛,便受人追捧,無皇上寵愛,便遭人唾厭。」
她听我如此肺腑之言,很是動容,握住我的手,道︰「我知道,你放心,我雖說沒有純妃、慶嬪那般盛寵,卻也還算得寵。倒是你……」
我瞧著她滿眼憂慮,忙笑道︰「姐姐不必擔心我。」
她也一笑,眨眨眼,似乎想起什麼,笑對我道︰「說起侍寢,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來。」
「喔?」我抬眼看向她。
「昨日皇上本來翻的是嘉貴嬪的牌子。」孫容華邊說邊揀一塊糕點遞給我。
「嘉貴嬪?」我稱病靜養這大半月,除了合宮覲見皇後那一回,對這宮里的諸多妃嬪也都只是听聞,勉強能對得上容貌。
「嗯,是長的主位。」孫容華答道。
「昨日本該是她侍寢,但是戌時過後,皇上那邊卻派了人來,吩咐嘉貴嬪不必過去含元殿侍寢了,」孫容華見我明白了嘉貴嬪是何許人,也就繼續說道︰「嘉貴嬪雖然身居高位,但並不很受皇上寵愛,有時一月也難得見皇上一面。本是興沖沖的打扮好了,卻又突然告知不必侍寢了,心下自然委屈。我和她同住一宮,少不得要去安慰安慰。也真是可憐。」
孫容華心善,見嘉貴嬪如此遭遇,也不由得為她傷心,滴下幾滴淚來。
我听了,身子卻不由得一顫。昨夜皇上沒有宣人侍寢,莫不是因為我?那麼嘉貴嬪這件事,卻是因為我的緣故了。
孫容華見我顫抖,以為我在打寒顫,忙急道︰「這大雪初晴,天氣甚寒,你可是覺著冷了?」
我擺擺手,勉強一笑︰「不是,勞姐姐擔心了。」瓊奴听孫容華這麼一說,忙取了件褂子給我披上。
原來因為我昨日一曲,卻惹來這嘉貴嬪這一夜傷心。我心中頓時涌出那麼一絲愧疚,卻是因為我才讓嘉貴嬪失了這侍寢的機會。
可縱使心中愧疚,依舊戌時,我卻還是抱著琴,踏入這春寒園。
景色依舊,寒冬里,昨日積下的雪還沒有化。我擺下琴,信手撫來,是舊時琴技師傅教的古曲《蘭芷調》。我素愛嵇康灑月兌,就配上了他的詩句。「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蹯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
我抬頭,朝那邊池畔望去,依舊十二盞鎏金宮燈,緩緩而來。我手法嫻熟,這琴音色也是不錯。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與盡言。」
嵇康人放蕩不羈,這詞也寫的清麗月兌俗。我吟誦這一句「誰與盡言」,雙手一收,一曲揮就。
那池畔,依舊是那個挺拔俊朗的身影,似在閉眼傾听。听得我曲畢,他一揮手,朝身側太監耳邊低語幾句。那太監听了話,一路小跑,似乎往這邊來了。
我含笑,倚著身旁的一株梅樹,折下枝含苞欲放的紅梅,抱起琴,將手中梅枝放在石台上,喚上瓊奴和小福子,三人踏著來時春寒園的小路,消失在茫茫紅梅林中。
秉月踏雪而歸,走在長長的永巷里,日間宮人們已將路上的積雪掃至兩旁,耳朵里只听得這兩側宮牆上掛著的冰稜子融化滴落的聲響。萬籟俱靜,小福子打著宮燈在前替我們引路。瓊奴扶著我,所幸這積雪已掃,一路不至于難行。
「方才奴婢瞧著,皇上身邊的小太監朝咱們這邊來了,小姐,你怎麼反倒走了?」瓊奴說話時,嘴中冒出陣陣白氣。
我仔細著腳下的步子,回道︰「此時還不是見皇上的時候,我心中自有分寸。」
皇上雖說是真龍天子,但卻也是男人。只要是男人,便都有一個想法,那便是︰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那我何不來一個「欲擒故縱」,待時機成熟,便可心想所成。只是。想到此處,我嘆口氣,搖搖頭,這宮中妃嬪,便應視皇上為自己的良人,可是為了榮華,為了地位,
在這太微城里,就不能似尋常人家,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卻要步步算計,我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
不過不論喜悲,這路總是要走下去。我扶著瓊奴的手,一步一步,迎著寒風,朝前走去。
連著三日,每日戌時,我的琴會出現在春寒園那晝倦池畔的石台上,而那邊池畔,每日也一樣的十二盞鎏金宮燈。三日,每日撫完琴,我都會留下一枝紅梅。待到皇上差的人過來時,怕也就只能拾這一枝紅梅復命。
停了五日的雪又下了起來,天氣格外的寒冷。我本就體弱,這一夜鵝毛大雪,半夜起我就一直咳嗽,早起時額頭微微有些發燙。瓊奴一早就給我請來了何醫士。何醫士診過脈,說是感染了風寒,開了方子,我命人取了藥方隨醫童去司藥房抓藥。
瓊奴取了面圓凳,我讓何醫士坐了。他低首謝恩,坐下後,一笑︰「這幾日天冷,小主要多注意。」
我抬頭看他,藏青色從七品的官袍,瘦削剛毅的面龐透出些許疲憊。
「多謝醫士,我瞧著何醫士你似乎有些倦意,也要多保重身體。」我含笑道。
他起身謝過,見四下無人,只有瓊奴伴在我身邊,微一遲疑,從身後的診箱的夾層中取出一封信交到我手上,道︰「這信是位建鄴故人托我轉交給貴人小主的。」
瓊奴疾走一步,忙將信藏入懷中。
我一笑︰「有勞醫士了,正巧我還有一事要求醫士。」
他面不改色,只口中道︰「不敢。」
「這冬日里天氣干燥,我日日戴著這面紗,覺得氣悶,還煩請醫士想個方子,讓我能把這面紗卸了才好。」我撩著面紗,道。
「小主如此吩咐,臣領命就是。」他起身,露出官袍里月白色的長衫。
我知道他會幫我,遂道︰「也不必急,一月之內若能痊愈,也就好了。」
他抬頭,與我對視,濃濃的眉毛,眼中透著淡淡堅毅,開口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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