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南華傾一盯,陳柏立馬會意,趕緊取了先前準備的鴛鴦福壽茶盞奉到莫瑾言的身前。
「侯爺身體抱恙,勞動夫人親自來請安,實在是不該。夫人您要給侯爺敬茶,那就請趕緊吧,侯爺實在是需要休息了。」說著,陳柏別過了眼,不願看向莫瑾言,只因為他知道,這個新夫人即將面對的處境,就連「艱難」二字也難以形容。
手中托著茶盞,莫瑾言眼底掠過一抹意外之色,下意識地抬眼看向上方斜倚著的南華傾,卻正好對上了他一雙過分沉靜的眸子。
如夜空中瓖嵌了點點繁星,閃爍,卻深邃難忘
這南華傾的目光和他病弱的外表似乎毫不相符,精明,隱忍,更仿佛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令得莫瑾言有種沖動,想要撥開那遮蔽皎月的層層烏障,只求一個明了。
而南華傾也沒想到這個年紀小小的女子會這麼肆意地打量自己,蒼白的臉色生出一種厭惡的情緒來︰「更深露重,夫人回去的時候小心些,本候就不送了。」
捕捉到了南華傾的不耐煩,莫瑾言才想起自己這一趟好不容易趕來是所為何事。但面對南華傾這張形容消瘦的臉,還有他氣若游絲的神態,自己是在有些難以啟齒。
「夫人」
陳柏見莫瑾言還杵在原地不動,只覺得後背發涼,卻不是因為寒夜太冷,而是怕再耽誤下去,會惹怒南華傾,那他背後承受的就不止是這如刀般鋒利的眼神,而是真正的刀子了。只得一咬牙上前攙扶起莫瑾言,將「請」她出去。
「放肆!」
輕輕地一聲斥責,莫瑾言已經自顧直起了身子,手中還端著已經冷透的茶盞,目光嚴肅地掃過了陳柏︰「陳管家,你乃男僕,怎能輕易觸踫主母,難道這侯府的規矩已經到了如此地步?就算侯爺抱恙,也輪不到你一個下人來決定我的去留。」
這幾句話說的言辭犀利,卻合情合理,加上莫瑾言此時起伏不定的胸口和素臉上兩團潮紅,陳柏不敢妄動,直接就雙膝跪地,口喊「夫人恕罪」,然後便不動了。
而陳柏這一跪,屋里的氣氛一下子就陷入了一種微妙的沉寂之中。
上首的南華傾是意外加不解,而立在中央的莫瑾言是還在想改如何措辭,才能表達出自己的「意願」來
屋里的氣氛沉寂微妙,屋外,卻同樣顯得有些古怪。
當時莫瑾言進屋,向姑姑和玉簪被陳柏攔在了外面。此時听到里頭動靜頗大,兩人雙目一對,前者疑惑不解,後者卻心急如焚,巴不得直接踢開門就沖進去看個究竟。
似乎看出了玉簪的焦灼,向姑姑伸手將她拉住,低聲道︰「侯爺不會對夫人怎麼樣的,你若冒失沖進去,不但護不了主,還會給夫人丟臉,姑娘你冷靜些!」
玉簪明白道理,心動,身子卻沒動,豎起耳朵一听,似乎里面沒了動靜,這才往後退了半步,深吸兩口寒夜冷氣,企圖讓自己清醒些,然後猶豫著看了看向姑姑,用著極小的聲音突然問︰「侯爺到底是什麼病?」
向姑姑臉色一變,伸手將玉簪的肩頭按住,卻什麼話也沒說,只緩緩地搖了搖頭,但神情中的凝重和嚴肅,卻被窗欞間隙散發出的暖光照得異常清晰,看在玉簪眼里,便不敢再多問了
書房中,上首斜倚而坐的南華傾撫了撫額,看到陳柏一副「怕事」的樣子,只得開口道︰「陳管家,你自己下去領二十個嘴巴子,別再礙夫人的眼了。」
伏地的陳柏一听,心里立馬松了口氣。哪怕是自掌二十大嘴,也比里外不是人地夾在中間好,趕緊就這樣半屈著身子就悄然退到了門邊,然後一開門就閃身而出。
至此,屋中就只剩下了莫瑾言和南華傾。
這西苑的書房極大,為了取暖,在四角和中央都放置了炭盆,里頭丟了些陳皮橘干,隨著熱氣四散,氤氳出淡淡的橘香。
偌大的屋子左右兩邊是齊頂高的書架,當中則是一個巨大的檀木書案,上面一張丈二宣紙平鋪著,像是畫到一半,幾只毛筆都停在硯台邊,有絲絲墨香溢出。
南華傾所在的位置正好在書案前方,他倚靠的美人榻邊是一個高腳圓凳,上面沒有放置任何花盆,只是圓肚青瓷花瓶中養著束鮮折的臘梅,冷香撲鼻。
橘香、墨香、梅香,將這屋子渲染地一室如春,溫暖芬芳。
只不過屋中雖然暖香陣陣,卻僅僅在書案上點了一支三指粗的紅燭,忽明忽暗間,將南華傾的臉色勾勒出一抹冷意來。
深吸了口氣,含香的暖意好歹讓莫瑾言漸漸沉下了心來,情緒也趨于平穩。
她有意怒斥陳柏,就是想要南華傾趕走此他。如今屋中沒了旁人,莫瑾言才抿了抿唇,然後張口道︰「天地??,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自古以來,夫妻之道都是人倫之根本,妾身已經嫁入南家,成為了侯爺的續弦夫人,又身負沖喜之重任,所以」
瑾言頓了頓,而南華傾沒想到此女竟然連熹公的《易•系辭》都背得出來,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下意識地就從美人榻的靠背上直起了身子,似乎忘了自己「病弱」的狀態。
「所以,妾身此番前來,是為了與侯爺圓房。」
沒敢看南華傾,莫瑾言用了一堆大道理來鋪墊,等最後這句話一出口,倒覺得自己是理直氣壯的,所以連「圓房」二字月兌口而出,都不帶半分羞澀,然後長舒了口氣。
只可惜上首的南華傾就沒那麼輕松了,面對一個十三歲的稚齡少女,竟開口要求和自己圓房,就算他性子再沉穩,此刻也禁不住被「驚」到了,目露錯愕之色,然後很沒有形象地直接跌回了美人榻的靠背上,絲絲亂發糾纏著,顯得凌亂不堪。
發現南華傾夸張的反應,莫瑾言這廂只能強作鎮靜,然後略垂目,屏住呼吸,只等著對方開口。
還好鼻息之間清香零零,使得瑾言心緒柔緩,不會太過緊張。
南華傾卻覺得很是頭疼,本以為取個續弦的妻子只是小事兒,而且對方年紀又小,他只要稱病不露面,隨意敷衍一下就過去了。
卻沒想,這莫家小姐竟是個「一根筋」,見自己沒出現,不但主動找到西苑來,竟然還好不知羞地要自薦枕席!
他雖然不算是個大善之人,卻也不是禽獸。目光落在莫瑾言光潔的前額上,這個年僅十三歲的新娘子甚至還稱不上是少女,只是一個小姑娘罷了,南華傾只得忍住心中的不耐,嘆了口氣道︰「你不知道我病了嗎?」
「妾身知道,所以妾身嫁過來的首要任務就是給侯爺沖喜。」
莫瑾言說著,緩緩抬眼,杏目被幽暗的燭光映得璀璨如銀︰「但如果連侯爺的面都見不了,身也近不了,又何談沖喜呢?」
「所以,你專程過來西苑,就是要和本候圓房?」南華傾反問著,總覺得眼前的莫瑾言不像十三歲,反過來,三十歲還差不多,那目光,真真比自己還要沉穩半分。
「圓房」二字被反復提及,莫瑾言再自持,粉頰上也不自然地暈出了兩團淡淡的緋色紅暈,只「嗯」了一下,算是承認。
黛綠色的長袍襯得南華傾臉色愈加蒼白,輕輕抬手,他實在無法和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繼續討論「圓房」的話題,只得語氣一沉︰「對不起了,本候因常年病榻在臥,所以所以,不能人道」
「不能人道」四個字一出口,南華傾就後悔了,因為他分明看到莫瑾言猛地一抬頭,黑漆漆地眼眸中竟流露出一抹深深的憐憫,就像看一個街邊乞討的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