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五年,清明剛過的早晨還微透著些涼意,清風吹來卻又帶著春日青草的芳香——天還蒙蒙亮,桔兒胡同後所一帶卻早擠滿了馬車,各家門口也都熙熙攘攘地站滿了人。一只燕子飛落在胡同口的青青柳樹上,啄啄自己的羽毛,又展翅飛入李家的朱門。
李家大小姐李映月躺在床上,被外面吵吵嚷嚷的聲音吵醒,伸手抱了紫緞圓枕在身側,向著外間道︰「小絡,什麼時辰了?」
外間的珠簾被分開,露出一張略黑卻俏麗的小臉,丫鬟小絡輕快歡喜的聲音隔著帳子傳進來︰「小姐,已經快辰時了,該起了。」
「哦,快要七點了啊。」
小絡走近,撩起帷帳掛在床頭銅鉤里,笑嘻嘻地望著躺在床上迷迷瞪瞪不願睜開眼楮的小姐,輕聲道︰「什麼七點?小姐又說些奴婢听不懂的話了。」
映月東倒西歪的抱著抱枕坐起來,伸伸懶腰,翻過枕頭下的書本,拿起床頭的炭筆埋頭在上面寫起來,嘴里念念叨叨。
小絡看著小姐認真盤算的樣子搖搖頭。小姐十分寶貝手中的書本,從來不讓人看。經常自己抱著那書本,嘴里念念叨叨,有時嘆氣,有時發呆。她曾經耐不住好奇,趁著收拾床鋪的時候偷偷看過幾艷,卻不認識上面寫的什麼,沒有一個字,倒是有很多彎彎曲曲的符號,有的像根棍子,有的像個秤鉤,有的像個耳朵。
後來她偷看被小姐發現之後,小姐倒也沒有罰她,還告訴她書上的符號是什麼阿拉伯的數字和外國的文字,還要拉著她一起學。她可不敢,她真的覺得那什麼數字長得也太像道士符咒上的字了!
「小姐,別寫了,快起來洗漱吧。今兒可是您進宮選秀女的日子,不能遲了啊。」
映月低著頭在本子上寫寫算算,念叨著今年應該是二零一三年了,大概是四月十二號吧。自從五年前,也就是二零零八年五月,她在四川尋人,遭逢百年難遇的大地震,為救同行的一個小男孩被壓在鋼筋水泥之下。
她在亂石之下,黑暗之中,等待著救援,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她不知道自己被埋了幾個小時,只是覺得身體越來越冷,腦子也越來越不清楚。
人處于危險中,不吃不喝,七十二小時就是最大的極限。她多怕自己撐不住,再也見不到那些她心心念念的人。就在她將將昏睡之時,一個淒厲急切的聲音將她驚醒,「桂兒,桂兒,我的兒啊。」
身上的亂石被搬開,她被拉出來時,本以為見到自己心心念念尋找的人。可是出現在她眼前的卻是穿著偏襟大褂和及地馬面裙清裝的中年阿姨,以及周圍衣著奇怪的留著辮子的清朝大叔和大嬸們,她終于在眾人殷切的目光中不負眾望的暈過去了。
「哎…」映月收回思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選秀啊!
老天爺或許被她舍身救人的行為感動,讓她能有再重新活一次的機會,雖說是在不同的朝代,不同的時空。在听說自己要進宮選秀之前,她還是對穿越之後的生活很滿意的。
她知道這個平白得來的父親是八旗旗人,但是父親的姓氏卻十分普通,既不是什麼博爾濟吉特氏,也不是鈕祜祿氏,也沒有像號稱佟半朝的佟佳氏那樣在姓後冠以「佳」字。他們只是普普通通的李姓,卻也要進宮選秀,選的還不是妃嬪,而是宮女。
選秀女是清朝開創者進關時留下的規矩,為保證皇族血統的純正,所有宮里的女子,不管是妃嬪還是宮女,甚至是做雜役的辛者庫賤奴都是籍沒入宮的旗人。
所以選秀是所有旗人女子必須參加的大事件,若是作假逃避被查出來便是禍及全族的大罪。秀女揀選又分為兩種,一種是挑選妃嬪,另一種是揀選宮女。雖然名義上都被稱為選秀,實質的差別卻非常大。
滿蒙漢八旗的旗上女子是三年一選,稱為大選,被看中的或者入宮為為妃,或者被指給哪個王親貴族,都有富貴顯達的未來等著自己。
但八旗旗下包衣女子卻沒有那麼幸運,正黃、瓖黃、正白這上三旗的旗下包衣女子被選進宮當差是逃不了的命運,得留在宮里侍候主子直到二十五歲才能出宮歸家。下五旗包衣女子就更不得自由,必須被分入各王府為奴,做到一定的年歲才能歸家。
「小姐,別嘆氣了,不吉利的。前幾年的選秀,小姐你不是生病,就是遭遇意外,今年可不能再錯過了。」
是啊,從十三歲到十七歲的四年間,她想方設法的逃避選秀。
第一年,在臨近選期的前幾日,清冷的三月天,她半有意半無意的掉進了湖里,感染風寒。
第二年,她駕著馬車撞上了谷堆,手腕骨折。
第三年,她涼水洗澡,涼水洗頭,得了傳說中的百日咳…第四年…這五年里她想盡了辦法費勁了心思,就是為了躲過了選秀。但今年,她已經十七歲了,是選秀的最後年限,怕是再也躲不過了。
「哎…」她第三次深深嘆了口氣。
「月兒,怎麼還不起呢。再晚,過了時辰可不好了。」
李映月在這個是時空平白得來的母親李虞氏掀簾進來。望見映月還坐在床上發呆,不禁搖搖頭。
為了養大這個女兒可真是勞心勞力,十二歲的時候趕上地龍震動,被砸在了房子下,過了三天才被扒出來。十三歲的時候,跟著自己回杭州奔喪,差點掉進湖里淹死。十四歲的時候,坐著馬車馬兒不知怎麼發了狂,狂奔一氣,幸而撞上的是谷堆,並沒有傷及性命。
每年選秀之前都會出現種種意外,難道真的如那個相士所說,女兒注定一生和紫禁城相生相克?眼看選秀臨近,她和女乃娘丫鬟日日圍在女兒身邊,就怕她再出什麼意外。好不容易熬到選秀之期,就盼著今兒別再出事了。不管選上選不上,她所圖的就是女兒能平平安安。
映月見母親來了,趕緊將書本塞到枕頭下。
李夫人看到她藏書的樣子不覺發笑︰「你也不用藏著,你以為你父親書房丟了的那些書我不知道上哪去了嗎?只是你要記得,選秀的時候,若是又人問起來,就說自己不識字,知道嗎?」
映月對著她吐吐舌頭,撒嬌指著自己的腦袋︰「娘,你說過很多遍了,老祖宗的規矩,包衣女子是不能識字的。我都刻在腦子里了。」說著便起身,拿起衣架上昨晚備下的新衣,淺綠暗紋春綢,合著宮規裁制,只有衣襟下擺處以墨綠色絲線繡了一株翠竹,亭亭玉立。
小絡忙上前來侍候她穿衣洗臉,洗漱完便被李夫人按坐在妝台前。
「只刻在腦子里不行,得刻在心里。」說著打開梨木雕花鏡匣,拿起梳子細細幫她對鏡梳發,最簡單的小兩把頭,簪一朵丁香紫色絹花和一支展翅蝶形銀釵,順滑烏黑的發辮是按未婚女子的樣式垂在腦後,辮梢用與絹花同色的絲線系住。
望著鏡中女兒的臉龐,膚色白皙,五官清秀雅致,並不像豪氣爽朗的滿蒙女子,倒有有幾分煙雨江南的味道,尤其是那一雙如含水斂霧的雙眸,笑起來眉眼彎彎如月,仿佛碧波惹人心醉。
李夫人心里深深嘆一口氣,望著女兒身上的衣飾簪環,一切都是按著規矩打扮,規矩的綠衣,規矩的發式,卻怎麼也壓不住女兒出眾的氣質,淡極始知花更艷,越是簡單的打扮,卻越是襯托出她出眾的清華風姿。
常言道︰月復有詩書氣自華,哎,早知道就不讓女兒讀那麼多書了。不出眾的話,就能被撂牌子不用進宮做宮女了,被選進宮的話可就要等到二十五歲才能出宮,一個女子最好的年華都要葬在寂寂深宮之中。
望著鏡中母親微微有異的神色,映月握著母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娘,怎麼了?」
李夫人轉頭悄悄抹掉眼中的淚︰「沒什麼,娘只是擔心你,頭發都梳不好,以後可怎麼辦啊!」
映月嬌笑,撒嬌道︰「那娘幫我梳一輩子好了。」
李夫人伸食指戳戳她的頭︰「傻孩子。」
替她梳完頭李夫人就出去打點今日進宮選秀的事去了,映月獨自坐在南窗下的木榻上,看著丫鬟小絡疊被鋪床忙碌的身影,若被選中入宮做了宮女,是不是就要像小絡這樣,日日為主子忙碌,再沒有自己的時間,以主子的事為先,甚至會忘了自我。
她深知後宮的殘酷比之職場更甚,職場競爭,你失敗了頂多就是丟了工作或沒了錢財,但是在這封建社會,地主貴族階級說了算的年代,失敗就意味著喪命。
她雖然有些小聰明,卻也不想日日活在算計之中,才想方設法逃避選秀,但是這幾年她漸漸適應這個時代,這個社會,慢慢明白,作為一個被統治階級,滿洲貴族八旗旗下包衣奴才,如果不進宮,她往後的命運不過就是找個旗下包衣奴才嫁了。她的心性一向高,婚嫁信條是︰寧不嫁,不下嫁。覺得嫁給一個包衣奴才碌碌一生,即埋沒了自己,也不能為父母帶來榮耀。
她在二十一世紀時,是個游走世界各地的專欄作家,一邊旅游一邊寫稿,一年有三百天都在外度過,不會做飯,也不會打掃。她沒有父母,是在福利院長大,被領養過一次,又逃了回來。穿越過來之後,才算是有了真正的父母,前世一直在努力追尋的親情,到了這里才擁有。明白原來所謂父母,就是世界上唯一能為你不計任何,心甘情願付出生命的人。她想要報答他們這幾年對自己的恩情。
她若是能在選秀中月兌穎而出,或許能憑著自己的才智能得討得主子歡心,那樣也能幫襯父親的仕途,鞏固母親在家里的地位。
母親嫁給父親二十年,只生了她一個女兒,沒有兒子,已過了最佳生育年齡,怕是不出三年,父親便可能會納娶小妾為李家添丁以續香火。雖然父親對母親情深,不願納妾,但族里的長輩們卻不會允許父親無子,誰讓古代信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呢。
現在是康熙四十五年,康熙的幾個兒子都正值青春盛年,如果自己有幸,能攀上四阿哥胤禛,未來的雍正帝。那樣的話不管父親納幾個小妾,生幾個兒子,母親在家里的地位都不會有絲毫動搖。
若是能將家族從內務府包衣籍抬入滿州八旗,族里後代的女子們便不用再進宮做侍候人的宮女。兩相權,她反倒開始覺得進宮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