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伊抱著孩子不方便行大禮,卻是欠了身下去,正好在這時,小念兒也從酣暢的睡夢里醒過來,小手一撐,將小斗篷撐開,雙眼迷蒙的看了看四周,直到看到熟悉的韓伊,才咧開嘴女乃聲女乃氣的喊了一句,「爹爹!」
韓伊心中咯 一下,下意識地看去齊王,對上一雙幽深散著寒氣的眸子,雙腳不由自主地軟了一軟。
「他叫念兒?」
齊王看著那張紅彤彤的小臉,心里不知是一番什麼滋味。
韓伊忙將小念兒放下來,回稟道,「是,是思念的念。」
他本能的以為歌兮給念兒取這個名字是為了齊王,但是齊王卻清楚,以歌兮的個性,在決絕地站在了自己的對面時,就決不會給孩子取這麼一個容易引起遐想的名字。
念兒,念的是那個在小張村死在了十三斧頭之下的楊鐵蛋。
「念兒,」元旭喊出了那個名字,對著站在地上茫然四顧的小童招了招手,「過來。」
念兒一雙大眼楮忽閃忽閃,不敢確定上面那人對自己在說話。
「爹爹……」
念兒拽了拽韓伊的袍子,韓伊冷汗都下來了,都怪自己嘴欠,平日總喜歡哄著念兒叫爹爹,現在人家的正牌爹爹在眼前,簡直就是要命了。
「那個……念兒啊,」韓伊只覺得背心的汗如同流水一般,他在念兒的耳邊小聲說,「看到那個玩意兒沒有,你走過去,那就是你的。」
小念兒眼楮一亮,韓伊指的是元旭袍子上的玉飾,上面纏著天青色的絲絡,小念兒很喜歡這樣的東西,听了韓伊的話果真邁開小腿朝著元旭走過去。
小念兒越是走得近,元旭越是看得清他的五官。
有著他的眉眼和歌兮的輪廓。是他的骨肉,是他和小刺蝟的親生骨肉。
小念兒跑得很快,幾下便到了元旭的眼前,小手一抓。就抓到了元旭的玉飾,還舉著玉飾朝著韓伊露出大大的燦爛的笑臉,「爹爹……拿到了……」
小念兒還在學說話,說得慢慢的,但是字句清楚,尤其是那聲爹爹,真是能將人的心都喚得化了。韓伊只好低下頭去,努力不讓齊王注意到自己。
「呀?」
小念兒忽然騰空,扭頭對上了一張沉沉的臉孔,下意識便扁了嘴巴要哭起來。元旭一皺眉,「不許哭。」
小念兒一怔,繼而哇哇大哭起來,邊哭還邊大叫,「爹爹爹爹……」
元旭被這突如其來的大哭擾亂了心神。小念兒越是掙扎著想從他身上下來,他越是抱得緊,那張俊臉也是更黑更嚇人。
韓伊听著小念兒撕心裂肺的哭聲越地焦急,是也不敢上前將他搶過來,畢竟是帶了那麼久的孩子,韓伊是真將他當成了親兒子一般來疼愛,听著他如此大哭尖叫。心都亂成了一鍋粥。
「殿下……」
韓伊上前了兩步,在元旭的冷眼下站住了。
「小念兒被嚇到了,您且對他笑一笑,哄一哄……」
韓伊努力的引導他,殊不知元旭從來沒有過與小孩相處過的經驗,就算是歌兮。因為內里住的是一個成年的靈魂,不同于尋常的孩子,而且那時候歌兮也是有六七歲,並不像現在的小念,完完全全是一個什麼事情也不懂的小童。
元旭有一個長女。就算他不願去想南湘,也不能不承認那個孩子,但畢竟是心上不喜的,他極少過問那個孩子,更是從來都沒有抱過哄過,元旭是一個冷心冷情的男人,自然也不會是一個慈父。
「哇哇哇……」
小念兒大有要轟轟烈烈哭下去的架勢,都哭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元旭又不肯放手,兩父子就這麼僵持著。
笑一笑麼?
元旭想著,還是扯了扯嘴角,小念兒先是怔了一怔,繼而大嚎起來。韓伊在一旁忍不住月復誹,您這麼一笑,比沉著臉更嚇人。
小孩子的哭鬧堪比魔音穿耳,元旭僵硬著身體,這一刻竟是無比無奈,真是拿這個小孩一點辦法也沒有。
忽然,小念兒停住了哭泣,卻是元旭將他拋起又穩穩接住,小孩兒就是小孩兒,很快就忘記了是這個人將自己給嚇哭,轉而喜歡上了這個游戲,被拋了幾下之後,腮幫子上還掛著淚珠,就咯咯笑了起來。
韓伊見狀也松了一口氣。
小半個時辰之後,小念兒已經是與元旭有些熟悉了,地上鋪上了厚厚的氈子和整張虎皮,小念兒就坐在上面,很有興致地玩著各種小玩意,比如說小孩拳頭大的珍珠,比如晶瑩剔透的玉碗,比如黑甲衛身上的馬鞭。
宮中並無十分小的孩子,有的也是不受寵的公主,元旭認為布偶之類是女娃玩的,于是便讓人在內庫搜尋了他認為適合讓小念兒玩耍的玩具——那一整套白玉碗,已經是被小念兒玩碎了兩只。
「……你是怎麼遇到她的?」
元旭收回落在小念兒身上的視線,韓伊知道他是問當初是怎麼遇到歌兮,施了一禮之後將他是如何在小張村遇到她、如何安頓她、歌兮當時的傷情與她生下小念兒時的凶險都說了一遭,他有意無意地將歌兮受傷的那段經歷說得十分淒慘,想著,不光歌兮的打算是怎麼樣,讓齊王對她多一些愧疚多一些憐惜總是沒有錯的。
韓伊說到自己的姬妾听聞了一些傳聞,便打殺了過去的一那段,元旭眼內聚集起了暴戾之氣;听到他說歌兮將人放了進去,一箭便要了人的性命來做威懾,又翹起了唇角;听到她生育了小念兒之後執意要親自哺育時,臉上的神情便緩和了下來。
「歌兮入宮,是你安排的?」
元旭的問話讓韓伊一驚,終于問到重點上來了。
「回稟齊王,」韓伊穩著心神,字斟句酌地回答道,「當初伊與莞貴妃……不,上官姑娘,有過一樁交易,想必殿下您最是清楚。」
歌兮與韓伊的第一次見面就是做交易,用霸天雷的方子來陰了徐珍珠一把,他當時便直覺那小孩身後必定有一個大靠山,果不其然,她當時的大靠山便是齊王元旭。
元旭飲盡杯中酒,並沒有出聲。
韓伊只得繼續說下去,「實不相瞞,伊對上官姑娘……存了一些綺念,但是試問像上官姑娘這樣的女人,男人有興趣起了貪念也是最正常不過。于是,當她渾身是血的抓住伊的腳踝的時候,伊第一時間便認出了她來,在她養傷的那段時間,伊不止一次想要動了她月復中的胎兒,好讓她以後死心塌地的做伊後院里的女人……」
元旭眼神很平靜,但是那雙眼像是一片汪洋,誰也不敢說那里面沒有醞釀著一場風暴。
韓伊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在齊王這樣的人面前最忌諱粉飾太平和遮掩齷齪的心思,與其讓他日後查證了出來,還不如現在便說一個明白,當然,也不能全部都說出來,而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混著,這也算劍走偏鋒。
「……但是上官姑娘畢竟不同尋常的女子,她在生下小念兒之後與伊談判,說無意于伊,但是她以給伊以及韓家帶來最大的利益……」
「您清楚,韓家近年一直都是流于權貴世勛家族的末流,說不定用不了幾年就會頹敗,而此時上官姑娘提出的計劃,確確實實讓伊動了心,于是,伊便說服了父親,將上官姑娘送入了宮中。」
「而上官姑娘也是不負所望,短短數月便已經是集三千寵愛于一身……」
「啪嗒」
一聲脆響,確實元旭將手中的酒杯擱在了案幾上,「所以,念兒是她押在韓家的物品?」
韓伊周身一震,拱手低頭道,「不敢,我父韓國公並不知曉小念兒的真實身份,他只知道上官姑娘是奇貨居,但對小念兒,他只知道是伊與外室所生的孩子。」
「外室子?」元旭出陣陣冷笑。
「雖是各取所需,但是伊對上官姑娘有一份真情在,小念兒並不是籌碼也不是物品,上官姑娘在宮中舉步維艱,小念兒的存在絕不能讓他人知曉,所以伊是照看念兒的最佳人選。」
「真情?」
「是,真情並非只能是男女之情,伊對上官姑娘之前有愛慕,但是相處了近一年,伊深知,上官姑娘這樣的女子並不是伊能駕馭,甚至,伊對上官姑娘的手段與心性起了敬畏之心,伊想,還是嬌弱柔美的美姬侍妾適合伊。」
韓伊的坦蕩讓齊王對這個浪蕩公子高看了一眼。
「她……從未提及念兒的生父嗎?」
「……提過,但是,她只說,是一個傷她至深的人。」
傷她至深?
是,他是傷了她,是她何嘗不是在傷他?明明有無數次以回到他懷抱的機會,明明以讓他替她做主,明明以讓他們的孩子有一個合理光明的身份,是她偏偏選了一條與他背道而馳的路,難道,他就不會心痛了麼?
真是一個狠心的孩子。
韓伊從皇宮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天黑,他站在道路中央,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他扭頭看巍峨的皇宮,心里涌上陣陣的不舍,念兒,從此再也不能以你的爹爹自居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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