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煙霧繚繞憶初見,夢境常擾影無蹤
進來一個低著頭的縴瘦女子,十五六歲模樣,只是縴弱,長得並不出彩,只是一雙大眼楮清清澄澄的,幾乎可以滲出水來。手里抱著一把胡琴,找個小凳子坐下,就彈唱起來。
屋子里焚著上好的佳楠香,煙霧繚繞,那一雙桃花眼在煙霧裊裊中,有些迷離。
第一次見到她,她是從瀑布上掉下來的。
人人都說天外飛仙,自當是美得超塵月兌俗、縴塵不染的,世人看到後,一定都是驚乍如痴、沉迷不醒的。那天,他見到天外飛來的她後,還真是震驚痴呆、難以置信——嚇得。
世間怎麼會有這麼丑的女子?
他當時給的解釋是︰既然世間會有他這麼美的男子,自然就會有這麼丑的女子,大自然講究陰陽協調、萬物相生相克……這是自然界的規律,沒有什麼好奇怪好奇怪好奇怪……
可是真的好奇怪好吧!他只不過是出來給娘采個藥,天上就掉下這麼個丑姑娘來。他不是不想娶親,只是這十村八店一地蘿卜番薯,要他怎麼看得上嘛!老天爺,你恨我選人挑剔,也不要送一個這樣的殘次品給我啊。這麼大一塊疤,臉上不知是不是混了泥巴,身上也濕漉漉髒兮兮的,還好死不死砸在自己身上了!要不是他百里扶蘇自小就練母族的秘術體格健壯,早就被這廝送上閻王殿了——不死也是個半身不遂。
「我說,你要尋死,也找一個安靜偏僻的地方嘛,你就這樣掉下來,要是砸到小蟲小鳥怎麼辦?就算砸不到小蟲小鳥,砸到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啊!」上天有好生之德,雖然這小丫頭實在長得有礙視覺感官,但他妖孽面孔魔鬼身材菩薩心腸的百里公子,是不會見死不救的。但是,醒來後的教訓還是免不了的,「我說,你不是……因為自己太丑了,才尋死的吧?」
那小丫頭睜開了眼。
他的心猛然一跳。
那一雙眼清麗,似乎有著千言萬語,但都化作寂寂無聲。一個十六七歲的小丫頭,一雙眼里面,卻有濃得化不開的仇恨與悲傷。
究竟是什麼事情,會讓一個小小的女子,眼神蒼涼至此?
他尷尬地咳嗽兩聲︰「咳咳,我說,你……雖然長得是有那麼一點遺憾,但也不至于要尋死啊……你……唉,我說你干嘛……停下來,快停下來!那里是懸崖!」
那女子就像沒听到一樣,一步一步,向那拍擊聲洶涌的懸崖邊走去。
他猛然向前,一把拉住她︰「你瘋了嗎?你這條命是我救的,現在你的命是我的,我沒說讓你死,你怎麼敢死!」
她的步伐猛然頓住,腦海中回蕩著那一句︰我沒說讓你死,你怎麼敢死……
「小歌子,答應我,我沒讓你死,就不要死……」
「小歌子,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死……」
「不要死……」
剛開始的時候,你就知道你會死,對麼?
莊長笑,你騙得我好慘!
她突然淒厲地哭起來,比鬼哭狼嚎還要嚇人,百里扶蘇拉著她,一下子沒了主意,心里直打鼓︰媽呀,這女人不是腦袋有病吧?
她身體太虛弱了,哭著,居然站著暈倒了。
他抱住她,感覺抱著的就是一把骨頭。不想那麼多,先把她帶回去給娘看看吧。今天還真是倒霉啊!
那丫頭昏迷了整整三天,他被娘叫去采藥,回來時,在門外听見兩個女人的對話。
「你是白彤的女兒?」
「您認識家母?」
「玉。」
「是。」
「她……還好麼?」
「三年前,去世了。」
「哦。你為何尋死?」
「活著無甚牽念。」
「當年你娘帶你走,想是不想見到你今日模樣的。」
「前輩……」
「你當真無甚牽念麼?」
「有。我想手刃仇人。」
「你仇人是誰,我不過問。你非要現在死麼?」
「除非能報仇,否則我現在就要死。去找他。」
「誰?」
「我相公。」
「那你還是報仇吧。我不想白彤的女兒走在我前面。」
「前輩,您究竟是?」
「百里流鶯,你娘的一位故人。」
「我報不了仇,仇家太強,我太弱。」
「我再問你一遍,若讓你報仇,你就不尋死了麼?」
「嗯。」
「把玉拿來。」
站在門外的他,親眼看見了何謂鬼怪。
那透明的玉,居然在被娘浸入藥汁後,顯出血紅的字來。
「你娘寧願你丑一輩子,也不告訴你,解這毒的辦法。」
「什麼毒?」
「你當真以為臉上的是胎記麼?哈哈哈……這是你娘為給你爹解毒,直接把毒渡給了你……」
「那娘為什麼不給我解?她是鬼醫啊!」
「為什麼?比起皮囊來,為娘的自然更在乎你的命。只是今日你一心尋死,還不如就練了這功,至少還能活些日子。」
「一張臉,怎麼報仇?笑話……」
「誰告訴你,這功法,光能給你解毒了?」
「你是說?」
「借了天的力,你還有什麼做不到的。」
「代價呢?」
「你本來就不想要的,命。」
……
他手中的藥籃子掉下來。不敢相信,她們談起命來,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語氣起伏。
那天晚上,他問娘,為何要將那個小丫頭引入死地。娘對他說,那丫頭心脈已經散了,如果不練她娘給她留的功法,撐不過一個月。這麼做,不過是給她一些意念撐著,給她續命。只是,那神功不是說練就能練的,要忍受噬心穿骨之痛,撐不撐地過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權當是還她娘當年一個人情。
第二天,那丫頭再回來,一身都是荊棘劃傷的痕跡,手中卻捧著一朵彼岸花︰「前輩,您氣息甚弱,讓我給您煎藥吧。」
他听到她轉身走後,娘悠悠道︰「白彤,你救了我,你女兒又救我一次,我怎麼還得清喲……」
娘掙扎了些時日,還是走了,走時,沒提到他那生來就未蒙面的爹,只說聲︰「那個丑丫頭,娘就托付給你了。」
然後,溘然長逝。
再次見到她,已是三月之後。雪域、長陵之交的藝妓館,他顛沛流離為了生存不得不扮女裝,沒想到居然被蠻子調戲。就在那些粗人爭嚷著要撕他的衣服,他奮力掙扎無果的時候,那些面目猙獰的大漢,就在他面前,直直地倒下了,那yin邪猥瑣的笑就僵在閉不上眼的臉上。
周圍的人驚嚇著跑了出去,只剩下死尸堆中,衣衫凌亂的他,和,風塵落定後,天神一樣的她。
「死丫頭,沒疤了還挺漂亮。」他的長指往嘴中塞著水晶葡萄,听著渡雨的彈唱,卻沉浸在與寧蕪歌有關的回憶中︰那額間一點,似乎顏色更深了……該死!
地牢,陰濕,惡臭。
幽暗的大牢里,關押著刺殺雲滄國主失敗的前長陵第一才女,前尚書大人崔胡秀的千金,崔芷蘭。
「你說,這大家閨秀,好端端的,當什麼鬼刺客?」
「就是,不過老哥,他們這一家都沒什麼好東西。那崔胡秀不就前段日子被查出來貪污受賄麼?听說府里面的一個杯子,都夠尋常人家過好幾年呢!這貪官的女兒,也不是什麼好鳥!」
「不過……這官家的千金,就是落難了,還是粉雕玉琢,是窯子里那些搽香抹粉的姐兒們比不上的……嘿嘿,不如……」
就在兩個獄卒邪念叢生的時候,突然身後的兩道刀光叫他們永遠閉了嘴。
崔芷蘭睜大了眼楮,警惕地看著牢房外,月光下黑魆魆看不分明,只听見鑰匙踫撞的聲音。
黑衣人取了鑰匙,徑自向關押崔芷蘭的獨立牢房走來。
她害怕地向後躲︰「你……你別過來!」
黑衣人取下面罩。
「是你?」
「你還有臉問?」
那人二話不說,就將崔芷蘭逼到牆角,一會兒就撕開了她的衣裳。
崔芷蘭拼命掙扎,卻被黑衣人那一句︰「想死,我不介意送你上路。」怔得不敢動彈。
他粗糙的胡子在她如雪的肌膚上來回摩擦,她感到又癢又疼,卻不得不將所有的聲音吞入肚子里。突然,猛烈地一疼,淚水止也止不住地淌下來。那蠻子毫不憐惜地在她的體內沖撞,她狠命咬著牙,不敢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完事後,她像破敗的布偶,攤在角落里。
「你到底怎樣,才肯救我爹?」良久,她的聲音就像破了的棉絮,碎碎的,卻透著堅定的絕望。
那人甩也不甩她一眼,只是提好自己的褲子︰「我給過你機會了,是你自己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連個刺殺都擺不平,你說留你何用?」
眼前這人,就是貘的二王子,忽汗赤兒。就是他,幾個月前,在她崔家面臨滅頂之災的時候出現,說要給她一個機會,救她萬劫不復的爹。她信了。直到現在,她還是信了︰「那是因為寧蕪歌突然沖上前來!」
「那個郡主?不管怎麼樣,任務還是失敗了。」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帶我出去,讓我做什麼都可以,只要你幫我……」她甚至不介意將自己的處子之身獻給這個野蠻人,只為,換得自由,有了自由,她才可以救家人。
他模模胡子,看著她,就像看一只獵來的小獸︰「當真什麼都願意做?」
「願意。」她將頭點得像波浪鼓,「什麼都願意。」鼻涕眼淚一起流下來。
「那好。」
消失在夜里的,不僅是兩條人命,還有,兩道身影。
又睡不好了。
空氣中的所有氣味,她都能很敏銳地感受到。睡了,又醒,只有做了夢,才能確定自己睡過。
又是這個夢啊……
殺上宣明殿的那夜,狄桑和萍蹤他們被死士攔在了殿外,不能進來,只有她一個人,一柄金刀,單身闖進宣明殿。
布了這麼久的局,就等這一刻了。
一切如她所想,只是沒想到,玄冥這老東西臨死還要擺她一道,那一刀劈下來,是玉石俱焚。
她卻沒事,再睜開眼已經遠離了熊熊火海。
怎麼回事?
明明听到皮開肉綻的聲音。
誰救了她?
謎題太多,時間太少,來不及想。
只是那一瞬,她以為長笑回來了,長笑總能救她出水深火熱。
只是她知道,長笑沒有了。
她身上還背著長笑的血海深仇,不報,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