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六年,京都,大雪霏霏。地上像是鋪了一層厚厚的白毯,踩上去吱吱作響。
深夜,大學士張默府上,蒼摯院里,並不像往常一般,只見人影攢動,好不熱鬧。
院子里丫鬟婆子腳步急促的進進出出,雖忙卻並不慌亂。張之清眉頭緊蹙,在屋子里來回踱步,掩飾不了的焦急。此時,從內室走出一人,
「怎樣,可有法子?」張之清忙迎上去,急急問道。
來人忙躬身回道「回三爺,小姐身子本就嬌弱,如今這一遭,這……就是夏日,浸于水中也要受寒的,更遑論如今這時候,天寒地凍的,水里更是冰涼刺骨,小姐又是稚齡,自是受不住的。」大夫躊躇道
「……小人並諸位同行看了這諸多藥方,能用的法子都用了,還不見好,小娘子又年幼,那些虎狼之藥確是不敢用的,若……若是用了,怕是飲鴆止渴,只是這高熱不退……,再不設法退了,只怕好了,也要……要……要留些許遺癥,恐致痴傻呀!」
大夫磕磕絆絆的說完,大氣兒不敢喘一下,垂著頭,大冷的冬天竟滿頭大汗,卻不敢擦拭,由著汗珠順著臉側滴落,只小心站著,滿心滿腦的惶恐,心想若是眼前之人怒起牽連,自己的好日子怕是就要到頭了。
張之清只听得頭腦發脹,怒氣上涌,渾身顫抖著,眼眶憋的通紅,眼眸似淬了冰刀,直直盯著眼前之人
「這麼說,是不好了?到底是你們不能,還是真不好了?你們也是這京都城里有些名聲的,到了現在這境況,也別說那些虛的了,只說我閨女這樣,有誰能治,」
深深地吸了口氣,壓下了燥急的情緒,道「你們看了這麼些時侯,總有些章程,即是不能拖延,那總得有法子……我請了這麼些人過來,可不是為了听不行的,你只說,誰能救我兒?」
張之清眼眸幽深的盯著眼前之人,使勁兒壓下胸中郁氣,沉聲道
「放心,你只管說,一切有我擔著,我也知你們都是盡了心力,只有有法子,一切都好說。」
「若論醫術,還是清波寺的虛音大師厲害,若能請了來,說不得……」大夫喉嚨動了動,更恭敬回道,
「只是大師時常外出游歷,鮮少回京,且行蹤不定……」
張之清擺了擺手,止了他的話,揮手讓他下去了,張之清在原地呆愣的站著,眼楮直直的盯著案幾上的粉瓷茶碗兒,片刻後像是忽然回了神,進到里屋跟守在床前兩眼紅腫的夫人交代了幾句,便叫了貼身小廝嚴大,套上馬車往清波寺去了。
這也是踫巧了,旁人不知大師在何處,張之清卻是知曉的,大師此時定然是在清波寺內,這般消息,卻也是從張之清的外公那里知曉的,旁人只道安定侯沈敬為人粗獷,卻是極少有人知道沈敬是虛音大師為數不多的好友之一,交情莫逆。
夜深露重,路上靜悄悄的,只听見車 轆咯吱咯吱的聲響,到了清波寺,敲開寺門,由小和尚引著見了方丈,寥寥幾句,不及多說,方丈便領了三爺去見大師,邊走便解釋道
「施主來的巧,大師現正在寺里」
張之清含笑稱是,還沒來得及多說,方丈微微笑著,接著道「大師說了,他和貴府小娘子有些緣法」
張之清愣愣的,滿臉訝異,回過神後,思索片刻,恭敬道︰「小女這……,大師?」
方丈目露笑意,平和的嗓音仿佛撫平了滿胸的焦急,緩緩道︰「即與大師有些許緣法,定是福澤深厚的」
說話間到了大師居所,隨方丈見過禮,大師抬手示意,並不多話,由張之清領著,出寺上了馬車,急往家里趕去。
馬車進了二門,張之清領著大師,往蒼摯院落去了,臨進門給嚴大使了個眼色,嚴大會意悄悄閃身,大師進府這事兒,還是避了府里其他各房的好……畢竟,人多嘴雜,大師又是這般特殊身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大師到底是醫術精湛,把過脈,拿了藥丸讓丫鬟沖水給張煙服了,又下了針,不過半個時辰,高熱便退了,張煙臉上的潮紅也淡了許多,發了汗,整個人也不再那麼虛月兌,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人便醒了過來,只還是有些懨懨的。
柳氏看著女兒尤顯蒼白的臉,孱弱的身子,連抬起身子吃藥都要呼呼的喘著粗氣兒,只心疼的連心尖兒都顫抖起來,千期萬盼得來的女兒,自從有懷相起,就不怎麼順當,不是有這樣的糟心事,就是有那樣的坎兒,剛出生時,小小的一團兒,粉粉糯糯的,直讓人疼到心尖子里,可身子卻帶著孱弱,大夫說,煙兒這病,是在母體里受了損傷,幼兒嬌弱,需得好生調養才是,
想到這兒,眼眸閃過一絲恨意,咬著牙……若不是那賤婦,煙兒何至于此。如今她那女兒竟又敢來招惹煙兒,真當三房都死了不成!
眼瞅著煙兒的弱態,柳氏眸色沉了沉,只得深深吸口氣,把滿心滿肺的郁氣壓下去,煙兒身子要緊,那些子個爛事,哼,有的算呢!
外間張之清正和大師道謝,如今女兒好轉,眼看著再調養一段時間便好了,心里的大石總算移了,對著坐在上首的虛音大師,誠心誠意的躬身長長一揖。
大師垂著眼瞼,品著茶,過了好一會兒,才慢騰騰的道︰「高熱已退,便無甚大礙,只需好生休養幾日便是,十日之後,小姐可來寺內一敘,貧僧另有要事詳談」
張之清听得怔怔然,只覺得天上掉餡餅了,還是瓖金嵌玉,祖母綠做的,好大一個,全砸自家腦門兒上了,砸的頭上滿是金星,閃閃發光,心里既惶恐又興奮,大師那院子可不是誰都能去的,多少權貴上趕著求見,想求著大師給算上一卦,都被擋在門外,如今大師竟親口邀了煙兒……這……大師是什麼身份,整個大夏朝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清波寺是國寺,地位超然,虛音大師更甚,那是連皇上見了,都得客氣著的,都說福禍相依,閨女這是因禍得福,苦盡甘來了。
輕輕吸口氣,穩了穩神,卻還帶了絲顫抖,「大師慈悲,是小女的福分……十日之後,之清必攜幼女前往清波寺拜見大師」
虛音大師神態不變,淡然頷首。
將大師送回清波寺,張之清忙奔至後宅看望女兒,順道和妻子柳氏說了大師之言,柳氏驚喜之余,忙吩咐了下去,只得此事不能傳出蒼摯院去。
待看女兒吃了小半碗的糯米粥,又沉沉睡去,與夏嬤嬤交代了仔細伺候後,張之清長長的吁了口氣,攬著妻子往他們屋里走,夫妻倆齊齊松了口氣,因了女兒的事兒,夫妻倆已是兩天沒合眼了,現在總算事了了,也能喘口氣兒了,到了屋里,略略洗漱,兩人躺下無話。
張之清卻是睡不著,許是乏過頭了,此刻異常清醒,想著這許多,只覺世事無常,短短兩天的大起大落讓他的心也跟著起伏不定。
躺在床上,直直的盯著床上頭的雕花橫梁,張之清想著,這府里是不能呆了,人多,事兒也多,鬧心的事兒、鬧心的人沒個消停的時候,自個兒一退再退,早表明心意,府里的事兒他們愛怎麼弄就怎麼弄,自個兒是不半分不沾的,只這樣,煙兒還出了這樣的事兒,想起煙兒被燒得潮紅的雙頰,緊閉的雙眼,心就一陣陣的刺痛,張之清的眼里漸漸地透出堅定來,再不能退了,也沒法讓了,這回是煙兒福運好,趕上虛音大師在京,若非如此,只怕……,想到這,張之清心里一陣後怕,手心、後背都被冷汗浸濕透了,下次……倘若又有下次,是煙兒,柏兒還是松兒……好運可不是次次有的……
想著一家子的這些糟心事,終是下了決斷,思付著接下來的行事章程,算了算時日,明日母親也該是趕回來了,同母親商量了,就走路子吧,滿府里,除了妻兒,也只母親一個親人了,父親、兄弟,兄弟情誼……大約也只有自己才這樣想吧,他們若知道了,會笑掉大牙的,終歸是自個兒一廂情願……他們……他們才是親人,是一家人呢,自己並母親、妻兒才是一家……
「唉」張之清滿眼的苦澀,低低嘆了聲,只拿手遮住雙眼,仿佛想騙自己,當落寞心緒不曾出現過。
……算了,不想了,不能想了,等明天見了母親……,就這樣吧!
其實,這樣……這樣也挺好,張之清慢慢的吐出口氣,沒了那些個想頭,只安安生生過自個兒家的日子吧
轉過頭看了看妻子安靜秀美的睡顏,想著松兒的沉穩、柏兒的活潑、煙兒的嬌憨,張之清的心情緩緩平復下來,深深的吸口氣,再慢慢的吐出來,眉宇間的褶皺也悄悄不見了
再想起自個兒那個彪……咳咳……大氣的娘親,不自覺的僵了一瞬,嗯,母親若是知曉自己還存了那「那邊兒」親近的心思,煙兒落水這事兒也擺不開那邊的影子,怕是有人得遭殃,旁的不說,這頓鞭子指定是少不了了,想及那鞭子滋味兒,身子又是抖了抖,那……這滿府里恐是沒哪個不怕的,只是罰不罰的還在其次,明兒見了母親,得先攔了人,把外放的打算說了,正好趁著這回,與那邊做個了結,一邊兒自家清清靜靜過日子去,再不與那些個人牽扯了,煙兒這苦也不能白吃,待與母親仔細商量,趕緊掰扯開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