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衣此前未曾去過西域,故他不知,沙海望月、月高且冷,天地蒼茫,只余風聲肅颯,于高空呼嘯而過,帶著冷寂與虛無,日復一日回旋在寬廣無際的沙漠之中。
一直以來,沈夜于謝衣心中,便如那高天孤月一般,遙不可及、如冰如霜,及至如今,亦是如此。只是,歷經二十載寒暑,亦于途中目睹數地因矩木而生之慘狀,這般冷酷無情、心狠手辣的沈夜,卻是讓謝衣漸漸寒下了心。身後的偃甲蠍尾刺鋒利、瑩出隱隱寒光,謝衣面色復雜地望著不遠處立于寒月之下的人,事到如今,他該用……何種面目相待于他?
「呵……本座的好徒弟,暌違廿載,可否無恙?」緩緩勾起唇角,沈夜雙眸漆黑,陰沉難窺,祭司長袍深沉如墨,幾乎將他整個融于黑夜之中。
微微握緊雙拳,謝衣道︰「托足下之福,謝某自是無恙。」
「足下?為師苦苦尋你二十數載,到頭來卻得了這麼一句稱呼,真真讓人心寒啊。」沈夜緩步上前,唇角笑意漸深,雙眸卻愈加漆黑如墨,冷冷寒意逸散而出,令謝衣不禁繃緊了身體。
「足下最好莫再上前!否則,我的偃甲便不會客氣了。」巨大偃甲蠍倏然出現在兩人中間的,謝衣望著沈夜,平靜道。
沈夜停下腳步,唇角笑意漸散︰「謝衣啊謝衣,本座盡心教導你多年,從未想過,我二人居然會落至今日這般地步。」
謝衣緩緩閉目,搖頭道︰「往者已不可追。你我師徒之義早于這二十載追殺間斷絕殆盡,舊日種種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何必重提……」沈夜聲音一寸寸低沉下來︰「那麼本座問你,在你下界之前,本座可有何事對你不住?你這般叛師,又可否謂之不忠、不孝、不義?」
「……」謝衣微微垂頭,沉默許久後,他欠身行了一禮,道︰「謝某自知罪孽深重……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足下授業之恩,謝某永世不會忘懷。只可惜……足下所謀太深,道不同不相為謀,請恕謝某不能苟同。若有來世,謝某願做牛做馬,報足下之恩。」
「呵……好一個罪孽深重,好一個道不同不相為謀!如此說來,你是鐵了心不願與本座回去了?」沈夜微微握緊了拳,俊美的面上已現出些許怒色︰「好、好!既然如此,將劍還來!」
謝衣微微一怔︰百里屠蘇現下仍在劍中,他如何能將明夜交還給沈夜?謝衣緩緩垂目,暗自咬了咬牙,于心中道︰「屠蘇,你暫莫現身,一切先交由我來解決。」說罷抬眸望向沈夜,道︰「明夜劍謝某尚有用處……恕難從命!」話仍未落,霎時便覺一道強大靈力呼嘯而來,謝衣猛然一驚,立即驅使偃甲蠍將那一擊擋了下來,即便如此,他仍覺雙手微麻,偃甲上竟已現出一絲幾不可見的裂紋。
光芒漸散,露出沈夜冷厲陰沉的眉眼︰「謝衣,你我相識數十載,本座竟不知你有強佔他人東西的癖好!明夜乃本座兄長所贈,你有何資格拘于身側?」
「……種種緣由,請恕謝某不能告知。」
「不能告知?」沈夜怒極而笑︰「本座想要的東西……誰都不能奪走。」說罷猛一甩袖︰「謝衣,你我師徒緣分,從即刻起,恩斷義絕!」
謝衣身體一震,目中隱隱現出哀色。
「……師父,若是我說,我已尋到切斷心魔與矩木靈力流動的方法,你……能否罷手?」
「罷手?笑話!如今滄溟已將靈魂獻于冥蝶之印用以日後封印心魔,城中大半祭司亦已感染魔氣、無法驅除,若現在罷手,之前所做豈非白費?還是說,你想讓下界眾生與城中之人的生命,白白浪費?」沈夜望著謝衣,緩慢而又殘忍地勾起唇角︰「你說的太遲了,不過……」蒼白的月光輕柔地瀉于他周身,觸至他鬢邊垂發,旋繞而上,漸漸延伸至子夜般的眼底,化為漆黑的冰冷與虛無︰「本座對你所說的方法有些興趣,不如待你回流月城成了傀儡時,再慢慢與本座分說吧~」說罷未待謝衣反應過來,便是一道靈力攜著無匹氣勢呼嘯而至,謝衣只覺胸前一痛,人已飛出數丈開外倒于沙地之上,張口便吐出一口鮮血,已然身受重傷。
「哼……你便只有這點實力麼?當初用偃甲破開伏羲結界的氣勢哪兒去了?」緩緩垂下右手,沈夜冷冷道。
謝衣咬牙起身,手中微一掐訣,巨大的偃甲蠍竟忽而現出無與倫比的速度,瞬間便撲至沈夜面前。
「謝衣,趁此機會,速速離去!」
謝衣望著正與偃甲蠍纏斗的沈夜,緩緩搖了搖頭,于心中道︰「師父手中有牽引蠱,無論我逃至何處,他都能尋到,還不如少費些力氣……」
「……阿夜想要殺了你,你便甘心,做他的傀儡?」
「呵……這二十數載于塵間奔波,嘗盡甘、甜、苦、辣,覽遍山河風光,謝衣……已無所求。況我欠他良多,若能在死後幫到他一點,也算報他授業之恩罷。」
「……你……放棄了?」
「不放棄,又能如何?就如他所言,一切……都太遲了……心之所向,無懼無悔,我一生心血盡付偃術,妄想終有一日,能以偃術超越所謂天道,以一己之力改變流月城全族命運。然一己之力何其渺小,恰恰因為我試圖逆天行事,才給了心魔可趁之機,多年來我時常自問,我所做的切,究竟是對是錯……」謝衣緩緩一笑,皓月黃沙,天地蒼茫,仿佛都成了他的陪襯。恍然間百里屠蘇仿佛又見數年前巫山山頂之上,謝衣逆光而立,滿目天光沖破層層束縛將他籠罩,他就像日光一般,耀眼奪目,卻又因太過灼熱而逐漸融化于光明之下……
「你……可曾後悔過?」
謝衣緩緩搖頭︰「這是我自己選擇的道,是我最想要做的事情,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後悔。」
隨著一陣金石落地的聲響,偃甲蠍四分五裂,炙烈的火靈隨即撲面而來。謝衣立于原地緩緩閉目,掩住眸中萬般思緒,未料靈力方至眼前,一道劍氣忽然迸出,將靈力擊得粉碎。
望著眼前緩緩現出身形的幼童,沈夜神色微怔,雙瞳霎時一縮︰「你、你是——」
「他是明夜劍靈。」謝衣忽而睜開雙眼,捂住胸口道︰「當年我潛入神殿取割裂結界的偃甲時,恰巧見此劍化靈,我將明夜攜帶下界,不肯交還于你,便是因覬覦其中劍靈之力。」
百里屠蘇微微一怔,便听謝衣于心中道︰「事已至此,我不願連累于你,如今你實力尚未恢復,若被師父知曉你是自願與我一同下界的,他一定不會放過你……」百里屠蘇搖了搖頭,方欲言阿夜不會傷他,便見謝衣面色蒼白,定定地望著他,柔和雙目中極為復雜,不舍、遺憾、哀戚、痛苦、不甘,諸般情感交匯于一處,不禁令他微微動容。
「我一生空懷絕頂偃術,卻未曾護住哪怕任何一個人……這是我第一次欺騙師父,也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望著謝衣的復雜的雙眸,百里屠蘇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好,我接受你的庇護。」
听得此言,謝衣不禁微微笑了起來,他慢慢上前,將浮于半空的幼童輕輕攬在懷中,開口道︰「屠蘇……這廿數載,多謝你助我,但紫薇祭司方是劍主,今後,你便隨他回流月城,盡心侍奉左右罷……」此生縱一無所成,但他至少庇護了他最想庇護的那個人……只是日後,便無緣再見了吧……
「望自珍重……」
「……」沈夜緩緩上前,望著那眉點朱砂的幼童,神色有一絲動容︰「你叫……屠蘇?是明夜劍靈……?」百里屠蘇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明顯的欣喜之色于沈夜眼中一閃而逝,他有些小心地將手伸至幼童面前︰「……我是明夜劍主,你可願……隨我回去?」
看著眼前情緒明顯外露的沈夜,百里屠蘇心中微嘆,緩緩將手放在那有些冰涼的大手中︰「回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