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晚風微涼,帶起靜謐回聲,遠處夜月高懸,溫柔地為這滿城屋頂與緩緩流淌的河流披上一層銀色素紗。
百里屠蘇是被心底突然而現的一陣難以言喻的悸動驚醒的。
樂無異自玄妙觀回來已有兩日,打算等休息幾日後再啟程前往江陵附近的紀山,而那于海市遇見的道修夏夷則也因一件要事而尋找謝衣,加入了隊伍。
緩緩凝出形體,百里屠蘇望了望正沉入香甜夢境的樂無異,又覺出禺期正于劍中沉睡,微微蹙了蹙眉,仍是難以忽略心中悸動,緩緩自窗口飛了出去。
此際正值深夜,冷露微凝,絲絲寒意于空氣中悄悄浮蕩著。街道上空無一人,萬物沉寂,卻似乎有什麼東西,穿過綿延無盡的黑夜,撕裂了這場寂靜。
「唔……」百里屠蘇忽覺一陣從靈魂深處傳來的悸動瞬間充斥了他的頭腦,他雙眉緊蹙,微微扶住額頭。
這、這是……是那個方向……
有些迷茫地向那個攫住他所有靈魂意志的方向飛去,黑沉的夜中于身後緩緩流逝,卻忽而被一道微弱的光芒瞬間刺破。
百里屠蘇身形猛然滯于半空之中,望著地面的瞳孔驟然一縮。
只見那只數日未見、有著金黃色雙眼的花貓此際正被那刺破了黑夜的微弱光芒緊緊絞住,而就在它的不遠處,一個身穿白衣的年輕男子正躺在冰涼的地上,他本應有著寧靜的眉眼、雋逸的面孔,而此刻,那面上的沉靜正漸漸被猙獰所取代。
點點光芒從花貓體內逸散而出,在廣袤的黑夜中,那點光芒微弱得幾乎要消失,然而它不像表面那麼脆弱,即便它仍在冰冷的夜中微微顫動著,微暗的光影中卻猛然迸發出激烈而灼熱的力量,像箭的殘影一樣射入了那個男子的身體中。
寧靜終于徹底被猙獰所取代,青筋緩緩自額際虯結,他猛然睜開了雙眼,像是一只永遠不向高天妥協的蒼鷹。他微微動了動雙手,輕緩的衣帶像是撕裂了黑夜的白,他試圖站起來,然而無力的四肢與頭顱卻不得不迫著他垂向黑冷的地面,他面色愈顯猙獰,虯結的青筋幾乎要掙破束縛的肌膚。緩緩抬起右手,指甲深深陷入將他托住的地面,深紅自指縫間流溢而出,他卻仿佛全然不知,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挪向那只毫無氣息的貓的身體。
深沉的紅像刺刀一樣劃過深黑的地,他全然感受不到已然指甲橫斜、血肉模糊的手指,眼中只剩下那只貓頸間毫不起眼的灰色石頭,那是他——那是他必須要取得的東西,鳳來琴,那是他仍留存于世間的唯一憑證,他絕不允許任何人將它佔據,哪怕是他一手培養的赤血妖藤也不行!然而,僅那一段小小的距離,卻仿佛像無法跨越的數千年的洪流一樣,哪怕用盡身上的最後一絲力氣,也永遠攥不住。
灰色的石頭上漸漸流溢出一絲碧色光芒,那噬人的碧色,以前會幫他將所有要殺死的事物吞噬殆盡,然而此刻,若再不掌握它的主導權,它就會不顧前代主人的意願,徹底將鳳來琴的力量佔據!
他深深吸氣,听見自己心底的聲音悲切急促,和所有凡人的恐懼一樣,斷斷續續地似是拼命喘息。他高高地仰起頭顱,告訴自己決不能輸,力量,只有擁有強大的力量,他才能與命運抗衡!一瞬間仿佛從心底爆裂的悲切與憤怨托起他的手臂,冰冷得像鐵一樣的鮮紅五指再次從深深插入的地面中拔出,穿過桎梏住他的黑夜,牢牢攥住了那顆灰色石頭!
淒惶的紅色液體像找到歸宿一般爭先恐後地涌入石頭中,剎那狂亂的碧色光芒漸漸歸于寂靜,熟悉的強大的力量猛然從指縫間涌入他的身體,他緩緩笑了起來,支起修長挺直的身體,泥水與髒污爬滿他的白衣。忽然,他猛地抬頭望向半空之中,透過漆黑的重重夜幕,那雙深沉的眸滿含陰鷙與冰冷,像箭一樣刺向那個半空中的小小黑影。
看見那雙驟然緊縮的烏黑雙目,他的面上緩緩出現一抹優雅從容的笑意︰「這是誰家的孩子,悄悄看了這許久竟也不出聲響,倒使在下頗為吃驚。」
百里屠蘇尚未反應過來,便覺背後風聲乍起,數條冰冷藤蔓竟不知何時已迫至他的身後,牢牢將他束縛于半空之中!
「你——!」他心中一驚,欲要掙月兌時已是來之不及,如今他神識未穩,元神尚未恢復,再者明夜劍劍勢未成,亦是無法令他將力量提至鼎盛時期。
「你無需掙扎,在下尚不會將你怎樣。」男子輕聲笑了笑,指揮著藤蔓將那幼童緩緩移了下來,直至與之平視。
「……歐陽少恭,你欲如何?」親眼見到方才那令他神魂撼動的一幕,百里屠蘇此際心中仍有淒惶回蕩,無力感頓如那絞住他四肢的冰冷藤蔓一般,牢牢縛住了他的心神。昔日太子長琴神魂一分為二,命魂四魄被人界龍淵部族之工匠角離鑄入焚寂劍中,另外二魂三魄則附于角離之子命魂,百年千年,渡魂苟活。
于那命魂四魄而言,數千年時光,充斥的不過是漫無邊際的冰冷的黑暗,而于歐陽少恭所言,數千年,代表的是永不停歇的離別與憎恨。憎恨所謂永世孤寡的天命,憎恨渡魂帶給他的無盡痛楚,憎恨那些逐漸在渡魂過程中離他而去的魂魄之力,憎恨他渡魂時的無力與渺小,無時無刻他不處于憎恨之中,那團埋藏在心底深處名為「憎恨」的火焰,早已將他的理智與感情焚燒殆盡。
黑暗與火,太子長琴已然墮入這般的空間罅隙數千年,在時間的洪流中,誰還能保存住初時的模樣?就連那當初在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下也未能銷毀的鳳來琴,也早已不復往昔通天徹地之力……
百里屠蘇只覺疲憊如沉重的鐵塊般想要壓垮他的眼皮,然而他知曉,此時此刻,他絕對不能睡去。他挺直了脊背,烏沉的雙目直直望向面前的男子。
「歐陽少恭?在下不曾記得此人名字,不過此名甚得我意,用作這一世的名字,倒也不錯。」微微點了點頭,歐陽少恭雙目微眯,視線膠住面前的幼童︰「那麼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百里屠蘇。」
「百里……屠蘇……」歐陽少恭雙眸微暗,手中光芒一閃,倏然出現了一個形貌與百里屠蘇一般無二的偃甲人偶︰「那麼……為何這個以鳳來琴制成的人偶長得與你一模一樣,而在下又覺靠近你時,靈魂波動甚為劇烈呢?還是……你原本有個與在下一樣的名字,太子長琴?」
「……!」百里屠蘇一驚,未曾料及這偃甲人偶竟落入歐陽少恭手中,更未料他一眼便認出了自己的身份。
「觀你反應……果然是了?」瞬間的狂喜自深沉陰鷙的眸中閃現而過,而後立即被無盡的欲、望與黑暗吞噬。
終于找到了……他窮盡生生世世去尋找的人,終于找到了!可笑!可笑什麼命運與天道,待他靈魂之力恢復強盛,再將眼前的魂魄奪來融合,他便又是那個擁有通天徹地本領的上古仙神了!屆時待他恢復力量,定要殺上雲頂天宮,與那伏羲老兒算算總賬!
百里屠蘇只覺藤蔓越絞越緊,幾乎要將他的四肢絞斷,白皙的腕很快被勒出道道紅痕。然而他並未露出痛楚之色,只微微搖頭道︰「世間已無太子長琴,我只是一個劍靈罷了。」
「劍靈?是了,你原本是焚寂劍靈,如今又怎會身處明夜劍中?」
「……此間種種,恕不能相告。本欲待一切事情結束後再去尋你,未料竟于此處再次相逢。」
「……你,也在尋我?」
百里屠蘇點了點頭,見歐陽少恭目中微微露出一絲動容之色,沉默片刻,便道︰「百年前我曾見過女媧大神,她應允助我擺月兌焚寂邪劍,亦可將你魂魄鑄入器物之中,免受永世渡魂之苦。你……可願隨我同去?」
「鑄入器物之中?」歐陽少恭面色微變︰「以龍淵古法?」
「……正是。」
「可笑!你竟相信于她!」
「……」
「你應當知曉,若行龍淵古法進行鑄魂,便有魂飛魄散之險!」
「……是,我知曉。」
「龍淵邪劍之威力可斬仙神,她自然懼怕!而其內劍靈,則正是其威力根源,無論你能否成功將魂魄鑄入明夜之內,世間永遠少了一把能斬殺仙神的利器!此中心機,你怎能看不出?」
百里屠蘇雙眉一蹙︰「女媧大神寬厚仁慈,你怎可這般想她?」
「寬厚仁慈?」歐陽少恭眸中閃過一抹譏諷︰「若她當真寬厚仁慈,太子長琴獲罪時為何不見她站出來?伏羲因私怨剝除太子長琴仙籍時,怎不見她為我等求情?」
一陣不好的預感忽而涌上心頭,百里屠蘇心中微惑︰「你待如何?」
「呵,不如我二人融合魂魄,再復昔日神力,上那九重天宮去找伏羲算賬!」歐陽少恭目光微暗,柔下嗓音緩緩道。
百里屠蘇大吃一驚︰未料歐陽少恭如今竟會有此想法!
「不可!此事我絕不會允!」
「你不允?」歐陽少恭驀然臉色一沉,甩袖道︰「你不允又有何用!屆時待我魂力穩定,便直接將你魂魄攝來,何愁不能回復往昔力量!」
「你——!」百里屠蘇既驚且怒,雙手蓄力欲要掙開藤蔓,奈何這藤蔓不知是何來頭,如今他力量又為所制,竟未能撼動它分毫。
見百里屠蘇掙扎之狀,歐陽少恭輕聲笑道︰「屠蘇還是莫再掙扎,此赤血妖藤百年間依仗鳳來琴所制偃甲與其內忘川虛沙之力修煉,實力早已不遜世間之仙。」說罷緩緩伸出手,抬起眼前幼童的下巴,深沉的眸中劃過一絲冷意︰「偃甲內使用的材料只有鳳來琴的一半,告訴我,另一半如今在何處?」
百里屠蘇緊抿雙唇,長久的沉默昭示了他的抗拒。
「不願說?無妨……」歐陽少恭輕笑一聲。
「唔!」猛烈的劇痛驟然從胸口傳來,百里屠蘇只覺胸口冰涼,一條縴細幽碧的藤蔓如幽冷的蛇般鑽入他的胸口,緊緊絞住了他的心髒。
縛住四肢的藤蔓緩緩褪去,百里屠蘇倏然跌落至一個有些冰涼的懷抱中。
「先用藤蔓將你縛住,海市那株斷魂草之事亦要查清,說不得日後便要成為我之助力……呵~我如今、很有耐心~」近在耳邊的話語如輕微的羽毛一般拂過臉頰,一股困倦之感忽而襲上心間,百里屠蘇眼眸微閉,世界將黑。
第二日清晨,當百里屠蘇于劍中醒來時,卻發現他仍在客棧的明夜劍中,不遠處樂無異年輕朝氣的臉龐沉睡于榻,穿過窗戶的柔和曦光灑在他濃密的睫毛之上,像鍍了層金,昨夜種種,恍如夢境。
然而,心口的冰冷之感卻立刻令百里屠蘇墜回了現實。
午時,樂無異三人于城中偶遇一位青年,從交談中得知他亦在尋找謝衣。此人名歐陽少恭,言行舉止均令人有如沐春風之感,不禁心生親近,于是幾人便邀其一同上路,尋找謝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