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元侯的訓徒方式在龐山內部頗受爭議,但他數年來力排眾議,一直堅持自己的理念,只是向宗師和首座們給出過保證︰絕不會死人,道根是罕見的,他會小心呵護,防止意外發生。
他六年前成為都教,在養神峰上的確沒出現過意外,沒想到第一次下山提前在館舍里訓練新弟子,他的保證就被打破了。
孟元侯的監視不能說不嚴密,反應不能說不快速,他已經是餐霞境界的道士,一群道根初燃的孩子對他來說就跟剛出生的嬰兒一樣緩慢軟弱,只有申庚是個例外。
申庚的棍棒剛一變色,孟元侯就已轉身出手,絕大多數觀眾甚至還沒注意到情況有變,他已經將申庚推得連退數步,可還是晚了。
申庚的棍棒在沈休唯胸前輕輕一擊,就一下,如蜻蜓點水般的一下。
沈休唯身子微微一震,雙手仍舉著棍棒,疑惑地低頭看了一眼,撲通倒在地上。
事情發生得太快,比武又進行了一會眾人才反應過來,幾名女弟子失聲尖叫,更多的弟子則面露驚慌,對這樣的意外毫無準備。
「張靈生,這里交給你。」孟元侯抱起沈休唯,同時給出指示,然後望向申庚。
申庚站在七八步之外,左手按在被推的地方,右手握著深黃色的棍棒,滿臉的不服氣與壓抑的憤怒,好像受到極大委屈與不公正對待的孩子,他的確是一個孩子,但卻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不是那種可以被都教隨便推開的孩子。
「我弟弟怎麼了?」大良沈休明沖向場內,一個趔趄,差點撞在都教身上。
「我送他上山。」孟元侯說話的時候,已經收回目光騰空而起,向東北方的老祖峰快速飛去。
大良沈休明失魂落魄地向四周望了一遍,好像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忽然問︰「館舍里不是有療傷藥嗎?干嘛要去山上?小秋哥,都教為什麼要帶走二良。」
庭院里一片寂靜。
小秋專心比武,沒看見當時的情景,但他知道二良身上發生了嚴重的不幸,他無法回答大良的疑惑,提著棍子走向申庚,半路上被張靈生攔住。
「會回房去。」張靈生威嚴地發出命令,可是沒有人動,所有孩子都留在原地,他們似乎也挨了一棍,呆呆地不知所措。
「你對二良做了什麼?」小秋隔著張靈生向申庚發問,他很奇怪,自己的聲音為什麼還能如此鎮定。
「我說了,回房去,都教自會妥善解決這件事情。」張靈生抬高聲音,一部分孩子終于听話地轉身,可是申庚一開口,他們馬上又停住了腳步。
申庚的聲音跟平時毫無兩樣,連語氣都沒有變化,「龐山道統不需要無用之人,更不需要身懷魔種的殲細,除掉一個就免去一個麻煩。」
這是申庚第一次表明他對魔種的看法,大多數人的感受是意外與驚愕,他剛到館舍的時候還拉攏過三名野林鎮的孩子,那時可沒有露出過一點敵意。
張靈生尤其意外,轉身看著申庚,驚訝得久久閉不上嘴,竟然沒有注意到身邊有人走過去。
兩個人面對面,小秋平靜地問︰「你殺死了二良?」
申庚的回答同樣平靜,「他要是還能活下來,我會很意外。」
附近突然響起哭聲,小青桃靠在芳芳的肩上哇哇大哭,平時在眾人面前說話總要壓低聲音的她,這時哭得無拘無束。
大良沈休明眉頭皺得更緊,仿佛才回過神來,輕聲說︰「殺死?殺死?這不可能!咱們誰也沒能力打死人!再說孟都教也不會讓二良死,還有宗師和首座們!」他猛地轉向張靈生,「是不是?」
「當然,當然,館舍里從來就沒死過人。你們兩個不許動手。」張靈生安慰道。
在場的孩子緊張地在慕行秋和申庚之間掃視,沒幾個人認為張道士的警告會對場中的兩人起作用,芳芳抱著仍在哭泣的小青桃,緊咬嘴唇。
申庚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慕行秋,洞開耳竅讓你覺得自己非常厲害吧?」
小秋一愣,他洞開耳竅的事情從未對任何人透露過,申庚怎麼會知道?
「別瞎說。」張靈生惱怒地反駁,「他還沒開始修煉呢,怎麼可能開竅?」
申庚的面孔明明與十來歲孩子無異,神情卻是大人般的冷漠無情,他不理睬張靈生,繼續對小秋說︰「你竟然還偷听我,難道沒人告訴你,絕不要對比你更強的人施用法術?」
小秋開竅的第一個晚上孟元侯就警告過他,在龐山偷听別人談話是會被發現的,超常的听力也是法術的一種,對擁有者來說這種能力極為隱蔽,可是在更強的道士眼里,一切低級法術皆有跡可尋。
「你已經洞開七竅了?」小秋想起關于申庚的許多傳言,又看到張靈生望向申庚的忌憚眼神,他馬上意識到自己低估了申庚,「你已經豁通三田。」
豁通三田是比洞開七竅更高一層的境界,圓滿之後就可以凝氣成丹,張靈生學道多年尚且沒有走到這一步,十來歲的申庚卻達到了。
「當然。」申庚的目光轉到小秋的棍棒上,發現它也變成了深黃色,「難道你以為我會和你在同一個境界內?」
申庚平靜的聲音里多了一絲譏諷,在這個院子里,他是獨一無二的強者,他肯站在這里回答提問,已經是莫大的讓步,「我給過你一次機會,讓你當我的朋友,可惜你自甘墮落,寧願與非妖為伍,我想那是因為魔種的影響還沒有完全消除,所以你害怕與真正的道士相處。我又給了你一次機會,讓你當我的對手,可你竟然讓你的跟班向我挑戰,用這方式羞辱我,或者,你害怕到不敢與我對陣嗎?」
庭院里一片安靜。
小青桃止住哭泣,大良沈休明呆若木雞。張靈生焦急地望向東北方的老祖峰,宗師與首座們這時候應該派人過來才對。
小秋從小就遇到過許多挑戰,未來還會有更多,但是只有這一次讓他終生銘記,他會記得對面這個比自己矮了半頭的男孩,用一種蔑視到骨子里的腔調說話,好像站在華車之上的老爺;他會記得周圍悄然無聲,許許多多的孩子只是圍觀,與周圍死板的房屋融為一體;他會記得自己的心髒平穩有力,仇恨卻像酷夏的野火,橫掃成片的草木,所過之處全為焦黑。
場中的氣氛開始變化,張靈生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你們……」
兩根深黃色的棍棒就在張靈生眼前相撞,發出的刺耳聲音幾乎沖破他的耳膜,然後幾十塊碎片飛來,他趕緊躲避。
是小秋的棍棒爆裂了,手里只剩下短短一截。
申庚的棍子完好,但他並未滿意,也沒有急于進攻,單手將棍棒轉了一圈,然後慢慢邁出一步,棍棒的顏色卻降到了綠色,對小秋沒有必要使出太多力量。
幾個野林鎮的孩子驚恐地讓小秋趕緊跑,張靈生氣急敗壞地大喊︰「停下,不許動手!」
這些聲音對申庚沒有影響,對小秋也沒有,他扔掉手中的棍棒,伸出右臂,手掌朝向申庚,冷靜地誦出五個字,「錯或落弱莫。」
「錯或落弱莫。」另一個聲音與他同時念出了咒語——芳芳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身邊,姿勢與他一模一樣,聲音平淡。
近一百四十名龐山道統新弟子,第一次听到瘋子梅傳安留下的來的念心之咒,無不為之一震,有人臉色蒼白,有人捂住耳朵,個別人甚至緊張地四處張望,以為妖魔會隨著這一聲咒語憑空出現。
申庚嘴角微揚,露出一絲微笑,他看到兩尺以外的一小塊空氣接連發生兩次顫動,作為豁通三田的人,他看得比一般人要清楚得多,「就這樣?」他說,舉起棍棒刺進那塊空氣,想要證實這道咒語的虛假與無力。
!
棍棒的另一端好像被兩只看不見的強壯巨手緊緊握住,以極快的速度扭轉,申庚初時還要硬抗,只堅持了一次呼吸的時間,整個人猛地被甩起,在空中轉了兩圈,重重地跌在地上,棍棒轉眼化為粉末。
庭院再一次被寂靜佔據,以至于村外一名農夫的唱歌聲每個字都清晰得如在耳邊。
小秋邁步走到申庚身邊,低頭看著那張精致美麗的臉,即使遭受到意外的打擊,它也沒有露出驚慌之色。
小秋向那雙眼楮的深處望去,希望從中找到理由,一切事情都應該有個理由,申庚所謂「來真的」竟然是心懷殺機,二良沈休唯羨慕甚至崇拜這個孩子,即使離開了那一桌,也從來沒有說過他一句不好听的話,可申庚還是痛下殺手。
這里面一定得有個理由。
可那雙眼楮里充滿了難以穿透的雲霧,小秋找不到理由,找不到動機,一切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場無關緊要的游戲,孩子的游戲。
小秋明白了,這的確是一場游戲,申庚也的確是一個孩子,他有著同齡孩子的幼稚,更有著同齡孩子的殘忍,唯一不同的是,他選擇人類當作游戲的對象︰他殺死二良,就像是玩興正濃的孩子殺死一只偶然路過的甲蟲。
小秋騎在申庚身上,掄起拳頭,對著那兩只憂郁而美麗的眼楮輪流打下去,他要粉碎那里面的雲霧,他要看看,在雲霧的背後是否還存在著一絲憐憫與同情,他狠狠地打下去,將那兩只眼楮當成他的玩具他的甲蟲。
人群尖叫,小秋充耳不聞,洞開的耳竅此時毫無用處,無數雙手臂接二連三地過來拉扯,小秋的拳頭完全不受影響,他正以老祖峰上托舉巨石的力量擊打目標,就算是張靈生也拉不住。
血花飛濺,雲霧散去,小秋看到那雙眼楮里面什麼也沒有,一片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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