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露繞著大坑飛了一圈,間停留七次,每次都會點燃油燈,觀察火苗扭轉的方向,隨後縮小範圍,在內圈又觀察了一遍,最後回到慕行秋面前,「五里之內只有一份七日之內的生魂,我猜這就是秦凌霜了,還有十四份已過七日不到四十日的魂魄,大概是前一場戰斗留下來的。明天夜里時就能拘魂。」
「明天?那已經是第八天了。」慕行秋放眼望去,白雪皚皚之下,隱約還能見到激烈的戰斗場面,難以相信七天已經過去。
「不吸生魂是亂荊山的鐵律,我必須等到第八天才能施法。」
「听說七日之後,魂魄就會逐漸喪失記憶。」
孫玉露眼閃過一絲憐憫,「魂魄不是生命的延續,更不是另一種存在方式,它們就像……山谷的回響、水面上的余波,每時每刻都在減弱,直至無影無蹤,燈燭法術可以延長這個過程,但無法逆轉它們變弱的趨勢。我希望你現在能明白這一點,等到取回秦凌霜的神魂之後,你會面臨一次選擇,我希望你選擇順其自然。」
慕行秋繼承了芳芳的習慣,露出微笑,「瞧,你想打敗風如晦,重新奪回亂荊山,左流英和申繼先想救回宗師與五行科弟,而我,也有自己的打算,就讓咱們互相合作,但是互不干涉吧。」
孫玉露也笑了,「算我多嘴。左流英提醒我說你有一柄特殊的法劍,可作拘魂之物,你用不著拿自己當法器。」
慕行秋背著大劍,大劍的分身幻形則被他踩在腳下,「左流英還真是無所不知。」
「他有祖師塔,能多看到許多事情。」
「這是我一個多月前剛剛煉制的法器,在望山吸收了不少魔種。」
「這可能是望封閉之前染魔的最後一批法器了。」孫玉露盯著慕行秋腳下的劍形看了一會,「我需要對它進行檢測。看它適不適合作為魂魄的居所。」
慕行秋拔出大劍的本體,右手握著劍柄,左手托著劍身,舉在胸前,遞給孫玉露,但是沒有松手的意思。
孫玉露也沒有接劍,她先後在空點燃了一根蠟燭和一盞油燈,雙手各持一面銅鏡,耐心地在劍身上照來照去,目光卻盯在燈燭的火苗上。似乎在與它們對話。
兩團火苗忽強忽弱、不停搖擺,在慕行秋看來毫無規律可言,孫玉露的眼楮卻一眨不眨,生怕漏過一丁點的信息。
足足一刻鐘之後,她收起全部法器,「可以,明天還有幾位燈燭科道士趕到斷流城,我們會一塊給這柄劍加持拘魂法術,它叫什麼名字?」
「還沒有起名字。」
「一柄好劍不該默默無名。這是為秦凌霜準備的,就叫‘霜魂’吧。」
慕行秋沒吱聲。
孫玉露繼續道︰「還有一件事,咱們只要秦凌霜的魂魄,雖然免不了會吸收附近的其它魂魄。但是越少越好,尤其不能影響到附近的活人,得有人制造一圈禁制法術。左、申兩位首座都不行,其他龐山道士數量太少。我還需要大量符師。」
首座不行?慕行秋心生疑惑但沒有問,孫玉露也沒有解釋。
「對岸就有許多符師。」慕行秋偶爾轉身的時候能望見介河東岸的情況,知道各**隊還沒有撤退。尤其是黃符軍營地里有大量符師。
「得由你去將他們請來,亂荊山跟龍賓會不熟。」
「即使在這種時候,你們也不肯忘記自己的身份。」
「道士什麼都不會忘,我們只會向各家道統求助。其他幾家道統拒絕了我們,不是他們完全無動于衷,而是我們不能同意他們提出的條件,只有龐山不一樣,你們的人被困在亂荊山,咱們屬于互相幫忙,誰也不欠誰。龍賓會欲壑難填,以道統名義向他們求助是要冒風險的,可你不同,你不只是龐山道士,還是‘慕將軍’。」
「我會找來符師幫忙的。」慕行秋說。
孫玉露點點頭,「這是秦凌霜的魂魄具有全部記憶的最後一天,雖然在我看來沒什麼區別,活人與魂魄之間不可能產生溝通,但是……這里歸你所有。」
亂荊山道士飛回城內。
慕行秋輕輕舒了口氣,就像是挑剔的主人終于送走了不請自來的客人。
時間是午後,幾日來難得的一個晴天,像極了決戰的那一天,只是慕行秋腳下多了一座大坑,坑底堆滿了金黃色的凝固銅汁,雖然熱量早已消失,上一場大雪卻沒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跡,黃澄澄一片,宛如映照夕陽的湖水。
慕行秋閉上雙眼,默默地用念心幻術向四周感受,孫玉露說活人與魂魄不可能發生溝通,可他這幾天來卻一直有種奇特的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靠在自己身上,溫暖而柔軟,雖然微弱,卻足以抵擋全部寒意。
這種感覺可以有一百種解釋,每一種都與魂魄無關,所以慕行秋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只是不肯移開半步,生怕這種感覺消失,哪怕這只是幻覺,他也要保持下去。
夕陽西下,夜色浸染,月升月降,慕行秋飄浮不動,直到第二天上午,芳芳碎丹整整七天之後,他終于降回地面。
半座斷流城的人都看到了這一場景,不由得同時發出輕輕的嘆息,好像他們的心也跟著降落了。
殘破的城門下,幾名道士正站在那里等著他,每個人都準備了幾句勸慰的話,令他們意外的是,迎面走來的慕行秋面色紅潤,面帶微笑,剛落地的時候稍顯不穩,兩步之後就已恢復正常。
他看上去一點也不需要勸慰,七天的不吃不喝不移不動,似乎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沈昊走上前,雖然有了道士之心,他仍然是一名吸氣道士,遠遠做不到絕情棄欲,「我們听說孫玉露的來意了,你真的同意……拘收芳芳的魂魄嗎?」
「嗯。我同意了。」
沈昊向其他道士望了一眼,「我們都覺得這個孫玉露不太可信。」
慕行秋點點頭,也望了一圈,目光在楊清音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只有她,眼神沒有迷惑和質問,而是透出一股壓抑的憤怒。
「所以我要請你們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你盡管開口。」辛幼陶搶著說。
「今晚夜,亂荊山道士們要施展拘魂研魄之法,從現在就幫我守衛周圍。別讓任何人靠近,施法期間也別讓任何人出去。」
孫玉露是餐霞道士,幫手的境界也不會低,想攔住她們可不容易,龐山的幾名吸氣道士卻痛快地答應下來。
慕行秋對楊清音說︰「能陪我去一趟黃符軍營地嗎?我還要請一些符師幫忙。」
楊清音嗯了一聲,辛幼陶又插口道︰「不用你們兩個去,我去就行,或者讓我姐姐幫忙……」
慕行秋在辛幼陶肩上輕拍一下,「這只是一件小事。不需要你和公主出面。」
沈昊等人留下,慕行秋與楊清音飛往介河東岸,一路默不做聲,直到飛過介河。楊清音才突然降低高度停下,嚴肅地問︰「你到底是怎麼想的?這可不像從前的慕行秋。」
「從前的我會怎麼做?」
「從前的你修行逆天之術,敢于拒絕五行科的邀請,在致用所也不忘凝丹。可你現在,跟修行了幾百年的高等道士一樣,好像看破了一切。你真看破了?」
「左流英曾經說。我和芳芳沉陷情劫,除非一人死去,另一人才能斬情緣度情劫。」
楊清音微微一愣,「你度劫了?」
「沒有。左流英並非無所不能,他也有犯錯的時候,他天生就是道士,眼里只有修行,億萬凡人生活在世上,他卻視而不見,想象不出沒有修行的生活,更想象不出有些人會拒絕修行、拒絕度劫。」
「什麼意思?你不想度劫?」
「我為什麼要度劫?這是芳芳留給我的紀念,我會一直留著。」
楊清音打量慕行秋,「你知道有劫不度的危險吧?」
「知道,這意味著我的修行境界每提升一點都有入魔的可能,尤其是取得更高道果的時候。」
「你不害怕?」
「我不是道門弟,我是野林鎮的慕行秋,從小放馬,是窮人家的孩,一生當總會遭遇種種意外。我父親從前常說‘活著不易,就算是財主也總有不順心的時候,窮人更是沒人疼愛,富人瞧不起窮人,官府折騰窮人,就連老天也不看顧窮人,總在你又饑又餓的時候弄點雨雪。活著不易,每個活著的人都該感到慶幸,沒病沒災,有胳膊有腿就更要感恩戴德。所以你少跟我偷奸耍滑,趕快爬起來去放馬,你爹手的大棒可不饒人’。」
楊清音初時听得認真,最後忍不住笑出聲來,「你想說你根本不在乎入魔?」
「身上穿著綾羅綢緞的人,才會在下雨天小心翼翼地打傘走路,生怕淋到一滴水珠。窮人家的孩恨不得把衣服全月兌光,在雨水和泥地里打滾,哪管它髒不髒,有沒有危險。左流英害怕一切入魔的可能,對我來說,‘可能入魔’就意味著‘也可能不入魔’,我沒啥可怕的。」
楊清音有一點明白了,橫在她心里的一個結也在慢慢解開,這個結並非最近形成,早已存在多年,「照你這麼說,我也是有錢人,舍不得身上的綾羅綢緞,不敢痛痛快快地淋雨。」
「這由你自己決定,我只想保留芳芳留給我的道劫,如果明天我就會入魔,要被左流英殺死,那又怎樣?我的一生就是充滿意外,不在乎再多一個。已知的一切都掌握在強者手,未知的一切才是弱者的希望。」
楊清音驚愕地說︰「真是奇怪,你說你和左流英不是一路人,可你們竟然說出相似的話。小青桃告訴我,左流英曾經說‘未知就是龐山道統最好的朋友’。」
「那是因為現在的龐山道統已成弱者。」慕行秋聳聳肩,對自己與左流英的默契沒有放在心上。
「如果秦凌霜事前知道你的這些想法,她還會……」
「她會,她也是天生的道士,只是沒有出生在道門家族,她是‘有錢人’,意外地喜歡上我這個‘窮小’。」
楊清音笑了一聲,發現慕行秋原來沒有變,「現在怎麼辦?曲循規真會幫你嗎?」
「有錢人出錢,窮小拼命,這就是我的計劃。」
(求推薦求訂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