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瑞七年,敬懿孝文皇後薨。
我日日在璇璣寶塔為母後守孝,時近深秋,我在丹露苑林間遇上了一位如今怎麼也回憶不起樣貌的公子,只記得他一抹黑影矗立在葉落滿地的庭苑中,手上戴著一枚羊脂玉貔貅扳指。
十四歲那年上元節,我跌入滄河,險些葬命。不知是否我福大命大,在閻王殿前溜達一圈被宮中巡邏的金吾衛救起,醒來已是五日之後。
當時醒來,我意識混沌,病得厲害,整個太醫院的御醫都對我束手無策。但不知怎的,當我見到前來探視的父皇之時,卻將蘭紹害我之事月兌口而出。
父皇面色凝重良久,下旨安排我出宮養病,地點選在了燕國始葺好的棲梧行宮。此後,這事便被按住不提。
宮里大多數人只當我夜里貪耍掉進了冰窟,皇上又急又怒禁了我的足。整整一年沒人見過我,更沒人知曉當日之事。
在燕國棲梧行宮的那一年,我時常頭痛,伴隨著間歇發作的臆癥,將我折磨得幾寸白骨上僅僅包覆著一層蒼白的皮囊,一如鬼怪志異中記錄的畫皮。
盡管如此,那一年里,我依舊無緣無故曉得我認識一位帶著羊脂玉扳指的公子。那枚扳指上雕刻的貔貅在我無數夢境中栩栩如生。
我一直認定,戴著貔貅扳指的男子,就是我心中的良人。
初愈回宮,及笄禮畢的那日,因為這殘存的最後一絲記憶,我站在宣室殿上一眼望見了宇文初,身著朝服玉冠,修長而粗礪的左手拇指上套著溫潤的羊脂扳指。那一刻我仿佛看見那只貔貅從他手上飛出來,對我張開了長滿鋒利獠牙的大口。
那時我才知道,它是宇文氏族的象征,是保佑他們屹立于修羅戰場的守護神。
我旋即將心思告知在了大殿之上,朝堂上人人瞠目結舌,從沒見過哪位女子敢如此開口,直接向皇上求要駙馬。
于是陰差陽錯,我與初成就了一段還算被人祝福的佳話。
我與他聯在一起的時候,他待我極好。那時的我算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與一名男子相處,盡管綁著婚約,我仍舊想過認真對待他的真心。初常被軍務纏身,我寥寥見過初的那幾次,總會詢問當年丹露苑那人是不是他。最終,他沒有給我想要的回答。
初春的一個雨夜,我被困在燻風丹露苑,宇文初趕來時,我渾身已被淋得濕透。
我本以為他是專程趕來接我,心中感動。誰知迎來的竟是無端的質問。
「听聞你去燕國養病一年,與那名世子……長安城中人人說你出格大膽,沒想到竟然會是這樣!」
我在大雨中看著他頭也不回走掉的背影,閉上眼楮腦海里甚至都能浮現出他那厭惡的神情。
璇璣塔奏響悲鳴的佛音,在雨夜里久久回蕩。
我高燒一場,醒來後得知初即將出征漠北。
再一次見宇文初,我身穿如意緞繡朝服,站在西武門的城頭,為他送行。
城樓下二十萬神策大軍如同灰色的潮水,明黃色十二旌旗遮天蔽日,我的耳畔響起獵獵風聲。
殘陽如血,落日為他身披的金甲銀鎧鍍上一層光暈,他跪在我的腳邊,看不清任何表情。
「公主,末將告辭。」他的目光冰冷,讓我想起那夜的雨水。
離宮前,他與父皇的談話猶在耳邊,原來當年與我相識的人已經死在了西涼,連尸首也未曾找到。
我從他們斷斷續續的談話中得知,那個幼年與我結識的人,是鎮國公早年征戰從胡敵死人堆里撿回的漢人孩子,被鎮國視為己出,很是器重。無奈那人要強,知曉自己身世後,留下了玉扳指與一封書信,便不見了影蹤。
我記不得他的名字,甚至連在偷听父皇與初的對話中,都沒有听得他的名字。
我覺得自己在「情」之一事上,很是失敗。
浩蕩的神策大軍發出一陣高過一陣的吶喊,呼聲響徹天際,黑色的土地之上隱隱傳來震動,幾只蒼鷹劃破長空。
我端起一碗清酒,面向浩蕩大軍︰「你們都是我大周的英雄,昭元在此為各位送行!神策當勇擊敵寇,為國爭光!」
我說著這一番話語時,已听不清它們被風吹散到了何方。
我轉身看著初︰「突厥猖狂,將軍此行切記小心。」將碗中酒一飲而盡,「我不怪你,記得早日回來。」
初的身體一僵。
「我……」一枚貔貅羊脂扳指遞在了眼前,「保重,等我回來。」
……
晚春時節,丹露苑百花凋謝,紛紛揚揚,滿地淒涼。
初戰死沙場的噩耗傳來,神策軍連連敗退。
天朝上國的自大蒙昧著長安城,歌舞升平之余,人人關注的只是我戛然而止的婚事。
長安盛傳皇族長女昭元大公主不知檢點,喜怒無常,行事大膽出格,是克死未婚夫君的修羅夜叉。
謠言一時沸反盈天,世家子弟人人自危。朝堂之上,年長的權臣卻紛紛為子求尚賜婚,為的不過是我天家第一公主的身份。
這一出出的鬧劇,因禮部尚書之子的死亡變成了一場悲劇。
傳言尚書之子本與一名女子私訂終身,不料父母強加阻攔,執意讓其求尚于我。那名女子已懷有身孕,羞憤之下一杯毒酒了結了兩條性命。那禮部尚書的兒子也是條情種,翌日便一頭撞死在了女子的棺材旁。
嗚呼哀哉,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鬧劇與悲劇在長安接二連三地產生,想起大漠里被黃沙掩埋的忠魂枯骨,我一怒之下跪在了金鑾寶殿之上,懇請出家,為亡夫守孝。
白駒過隙,滄海一粟。
當年在鳳鳴山中夜夜緊握香囊、久久無法安眠的我,可能如何也不會想到,終有一日,我這位擁有無上榮寵的公主,再回長安,終要面臨的,還是這一個難過的「情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