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修行歸來後,我第一次認真地抄寫佛經,從早起到午膳,卻不是為了自己。
芝芝回來時,默默地走到了我身後,沒有語聲,我卻感覺到背後籠著一片愁雲。
「你回來了。」我沒有抬頭,繼續手上的動作,「若你也要怪我狠心,還是說出來好些。」
「公主……」芝芝喚我,聲音中透著悲傷,「碧妧滿身是血……她拉著我說她很疼……我……」
我手上一滯,一滴墨不慎滴在了宣紙上,如同殷紅血液溶于水中,緩緩暈染開來。
我強迫自己注意筆下的經文,密密麻麻地字符卻讓我頭暈目眩,方才寫的每一個字符變成碧妧哭泣的眼楮,在我眼前不停縈繞。
「公……公主?」
我猛地站了起來,心煩意亂地將紙張揉作一團,使勁地擲在了地上。
芝芝趕緊過來扶我,問︰「公主又頭痛了嗎?今早難道無人伺候著喝藥?」
我試著搖頭,漸漸穩定了下來,問︰「你去的時候……四殿下在不在?」
芝芝︰「殿下一早去了御廷騎射場,听說今日皇上辦了個騎射比試,長安善騎射的子弟都來參加了。」
我安心了些,道︰「這兩日你去蒼華殿照顧著碧妧,旁人我不放心。」芝芝點頭,我停了片刻,又道,「此事無論如何不能讓景泓察覺!」
芝芝愣神片刻,答︰「是……」
我又想起一事︰「今早你去,沒有出什麼岔子吧?」
芝芝抿嘴緘默,半晌,才說︰「奴婢回時,見湖東郡主與蘭紹公主一道往騎射場而去,不知在做什麼……」
我微微頷首,示意芝芝繼續說下去。
「奴婢遠遠听到了幾句……蘭紹公主提到了公主您和燕國世子的名字。」
我冷哼一聲,道︰「她倒懂什麼叫‘見縫插針’。」
芝芝疑惑︰「公主,昨日您和世子……」
我問她︰「你發現連溪的時候,她在窗外呆了多久?」
芝芝答︰「听宮里人說,自世子入京,世子走到哪里郡主就跟到哪里,想必昨日也是。」
我倒吸一口涼氣,如此一來,我與沉瞻昨日所發生的一切她豈不都看到了?
「公主是不是不知該如何向郡主解釋?」
「連溪單純,若被有心利用……」想起除夕宴上,連溪無意讓蘭紹窘迫,以蘭紹睚眥必報的德性,定是恨透了連溪。
我一個激靈,問︰「沉瞻現下在哪兒?」
芝芝不解,答︰「世子應該也在御廷騎射場。」
我說︰「你讓菁蘭伺候我換身輕便衣服,我們也過去。」
芝芝半張著嘴,揣摩不透我的心思︰「公主……您這會兒去恐怕……」
「眼下顧不得這些!」我不耐道,「若連溪信我也罷。若她受了蘭紹的激將,做出什麼傻事,你又不是不知她的性子!」
芝芝猛然明白過來,待我整飭完畢趕到御廷騎射場時,比試正進行到如火如荼的態勢。
騎射場上分宗室與世家二隊,一對一進行馬術、射箭比試。
眼下場上正輪到沉瞻與裴少翊進行第二輪射箭比賽,桃花眼俊秀小白臉對陣風華絕代美世子,頗有強烈撞擊的矛盾美感。
「昭元,你也過來了。」皇上今日心情甚佳,面色和悅道,「就坐朕身旁罷。」
御用觀禮台上,皇上左右端坐著蕭貴妃與嫦婕妤,後面隨著皇室宗親小輩。我站在禮台上,不知如何落座,左右兩旁依次坐著親王郡王與朝中大臣。
「小月兒,來皇叔這兒!」燕王向我輕揮了揮手,招呼我過去。
我注意到身後連溪一怔,坐在她身旁的蘭紹施施然對我一笑,乍一看很是端莊大方。
「大公主,與我同坐罷。」太子妃邀我過去與她坐在一側,瞧我穿著馬術服,打趣道,「我還從沒見過你換上騎服的樣子,倒是比平常看起來精神不少,應是近來紅鸞高照。說起來,除夕那夜,我還沒來得及向你道一聲喜。」
蘅若聲音不大不小,剛巧能讓禮台上落座的賓客听到。
我抿嘴一笑︰「皇嫂最近越發會調侃人了,可是太子哥哥教的?」
「太子什麼時候能有這能說會道的本事?」皇上開口,「他要有蘅若與你一半機靈,今日也不會如此。」
我起身道︰「太子哥哥敦厚老實,只是誤在了本性單純。但兒臣以為,做人當以‘忠’、‘孝’、‘禮’、‘信’為本,這幾條太子哥哥這些年來恪守奉行得很好。」
蕭貴妃撫著手上的翡翠,有意無意地說︰「大公主病了這些年,還修行過三年,倒也知道太子這些年恪守本分。」
我發覺自己說錯了話,一時愣在了那里。
「娘娘,太子爺與公主兄妹情深,往年公主修行,太子心中掛念,時常有書信往來。想來許是太子爺在信中將平日里教導東宮的訓言,寫進了信里,讓大公主生了這印象罷。」
蘅若說著,暗下輕推了我一把。
「昭元,是這樣嗎?」
「是……」我回過神,迎上皇上犀利的目光,「父皇,您可還記得當年太子代您來朝露寺祈福一事嗎?」
皇上思索,道︰「似有印象。」
我點頭,一派坦蕩︰「當年太子來到鳳鳴山,半月間贏得不少稱贊。出家人不打誑語,父皇可向寺中住持淨慧師父求證。」
皇上沉吟︰「景灤竟有如此長進的時候?」
我看了一眼蕭貴妃,半晌,只說︰「父皇可听司天監侍官提過?這世上日月本是共生共存,無奈白晝之時,日光強烈掩住了月之光華。但若在黑夜之中,蒼生黎民卻離不了月亮。」
眾人愕然,全然沒想到我會說出這番頗具微詞的言論。
我一貫有一說一,皇上知道我的性子,銳利的目光看了我許久,面上竟露出了絲微笑︰「將朕與太子比做日月,倒是新奇。」
我不禁松了一口氣,坐回位子上,將注意力放在了騎射場上。
場上沉瞻險勝裴少,收了烏金穿雲弓,跨坐在馬上,淡然地朝氣得炸毛的十三施以一禮,便策馬離場。
場下響起了陣陣喝彩。
連溪的目光自始至終一直追隨著沉瞻,我終于體會到了情竇初開的少女所具有的痴情威力。
「公主,適才實在是太驚險了。」蘅若與我悄聲耳語,「那一番比喻若被皇上想偏分毫,說不好會落個忤逆之罪。」
我眼下關心如何同連溪說清昨日之事,無心與她討論方才之事,應付道︰「這便是你我與父皇的不同。他是天子,有虛懷天下的胸襟,即便是輪明月,也撼動不了他分毫。」
蘅若一滯,旋即輕笑︰「理應如此。」
我又想起什麼,打量似的看了蘅若幾眼,卻沒有再說什麼。
沉瞻坐回燕王身側,看到了我,竟愣了一愣。
「哈哈!皇弟,平日里見你文弱,沒想到世子倒令人刮目相看!來人,賞!」
燕王不滿皇上說他文弱,道︰「寡人的兒子自然優秀,皇兄也搬出位皇子,讓寡人見識見識!」
列坐各位是知曉的,本朝皇息凋敝,大皇子體弱不受寵、三子早夭,太子如今南下賑災,余下的五皇子尚小。能上場比試的,只剩下四皇子景泓。
「父皇,下一場由兒臣上場。」景泓出列,面上透著絲疲憊。
皇上沒問他什麼,點頭同意。
「皇上,那這場就由末將同四殿下切磋切磋。」又一名出列的男子是蕭相的兒子,如今羽林軍統衛,蕭敖。
皇上來了興致︰「蕭相的兒子今日竟願出場比試,實在難得!」
蕭相在一旁恭謹道︰「犬子淺薄,未見過皇嗣騎術,皇上且讓他同四殿下比試比試,好讓他長長見識!」
「好!景泓你且與他比上一番!」
「四殿下,這邊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