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祁夜已經換好衣服,氣定神閑地坐在一旁,仔細端詳著我新掛上牆的畫像。
可能是我昨日清洗了一番,今日起床後雖然還是渾身酸痛,但感覺爽利了不少。
我見他似乎挺喜歡那幅畫像,決定激一激他,清了清嗓子,道︰「那是別人畫來送我的,估計暗戀我許久,你覺得如何?」
他往杯中倒了些茶,說︰「自然不錯,不過有幾處畫得不大好。」
我趴在床上問︰「哪里不好?」
「這兒。」他指了指畫像上某處,眼神卻停在了我微敞開的胸口處。
我一個枕頭砸了過去。
早膳時分,桌子上擺放著昨夜的那盤香酥鴿腿與數樣清粥小菜。菁蘭又端來一碗長壽命,言說是芝芝特意吩咐。
這些年果然是我這位老媽子體貼,我端著還冒著騰騰熱氣的瓷碗心中有些感動。
他看著我無故傻笑許久,說︰「我不知今日是你的壽辰,回來的倉促,沒準備什麼。」
這正好讓我逮住了由頭,往嘴里送了一口面徑直說︰「听聞你也擅長丹青,不如也為我畫上一副。」
誰知他居然搖頭︰「這個不好,沒什麼新意。」
我猜他是暗指我房中那幅畫像,心中竊喜,面上卻不露聲色︰「你什麼都沒準備,還嫌我說的沒新意,那我就不知你當如何了。」
說罷,雙手一攤。
他將銀筷往碗上一放,說︰「告訴你件事情,你應該會覺得歡喜。」
我問︰「什麼?」
「星奴在國色天香樓,目前沒有什麼危險。有一事,你若受得住,我便講給你听。」
我心往下一沉,道︰「說來听听罷。」
「星奴可能沒辦法再進宮回到你身邊。」他嚴肅地說道,「皇宮不是他該來的地方。」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說,一失神,手中的筷子「啪嗒--」落在了地上。
「星奴在長安沒有依靠,你難道準備就讓他呆在國色天香樓里?靈犀宮才是他的家!」
「小黑,你冷靜一點。」他看著我,說,「我一直派人暗中保護,沒有人敢傷他。」
我回避他的目光,無聲地抗議著。
「星奴天性自由,你將他放在危機四伏的皇宮里,有朝一日只會真正成為你的軟肋。國色天香雖也不甚安全,但終究敵明我暗,沒有人敢輕易動他。」
我透過眼前湯面冒出的熱氣,想起那夜的夢,喉嚨上像堵著什麼。
我喃喃道︰「可是星奴說,他想回家……」
祁夜問我︰「小黑,你這麼任性把他留在身邊,有沒有想過,他想回的家,到底在哪兒?」
星奴的家,在哪兒?
腦海中一瞬間閃過含元殿上,傾城同我說的話語,每一句每一字仿佛都在悄無聲息地應驗。
想起曾經在鳳鳴山中,星奴與我日夜相伴的歲月,年少的臉上縴塵不染,他的眼神比鳳鳴山巔的天空都要清澈。祁夜這麼做,或許有他的理由。靈犀宮的確不是星奴的家,高深的宮牆不該是他的歸所。
我問︰「若有機會,我可以去國色天香看一看他嗎?」
祁夜點了點頭︰「等我下次回來,你身子完全好了我們就去。」
我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壽面,吃在嘴里卻沒有一點滋味。
早膳後我閉了靈犀宮宮門,安心與祁夜混在一起。
「姑蘇沒傳來消息,我可以多呆一會兒再走。你閉了宮門,豈不讓來給你祝生的人受傷?」
書房里,祁夜坐在書桌邊看著閑書,我靠在一旁的美人榻上靜養。只是這個靜養不大安靜,從他把我抱到榻上時,我就沒有停止過話語,這讓他很頭疼。
我問︰「此行太子表現如何?」我心中既希望他上進些有那麼丁點兒政績,又怕他有了這丁點兒政績。
他翻了兩頁書︰「倒沒什麼,這幾日在江南我說什麼他就跟著做什麼,學得還是挺快。」頓了頓,「原來他以前竟不知我朝民情,谷稻不分,最近才把江南兩州分清。」
我額上掛著一顆冷汗,心中說不清是高興還是其他,只道︰「他走到自己丈人的地盤,還犯這等蠢事,實在是……」心中無奈,「難怪遭人記掛。」
他抬眉看了我一眼,不動聲色地問︰「景泓近來功課如何?」
我看著自己的樣子,想著眼下景泓情形也好不到哪兒去,心中長嘆一聲,面上淡淡地道︰「還好。」換了個臥著的姿勢,「景泓沒了母妃,近來功課上有些疏漏也是正常。」
他放下手中的書,挑了另一個話頭︰「裴家的七小姐與我二嫂投緣,近來常听二嫂說,裴家很是操心這位小姐的婚事。」
我語氣依舊懶散︰「那位官家小姐我听說過,揚名長安的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怎麼?如此資質也愁嫁嗎?」
我想起裴少翊,他這位知書達理的七姐與平日里滿口粗話的他一對比,倒顯得惹人喜愛。
祁夜淡然道︰「听聞裴七小姐心高氣傲,非帝王之家不嫁。」
「有點意思。」我來了點興致,「她又憑什麼如此自信能入得了天家?」
祁夜走到了我榻邊,將我抱在了他腿上,在我耳邊說︰「裴七小姐的母親陳國夫人,是蕭貴妃的遠房表妹,想來是受了影響,憧憬後宮妃嬪生活。」
「她若想做帝王妃嬪,大可找蕭貴妃幫襯著她,姨佷之間也好有個照應。」
祁夜漫不經心地一指繞玩我的頭發,道︰「蕭貴妃引薦嫦婕妤,讓陳國夫人寒了心,裴家賭著一口氣,才有了近**迫裴七小姐相親一事。」
「她若一心想著我父皇,誰也幫不了她。」
「裴七小姐也怕家人真為她尋戶尋常世家,願意退而求次嫁給宮中皇子。」
我譏笑一聲︰「倒還委屈她了。」
祁夜看著我,沒有說話。
來去這麼一番對談,我也模出了祁夜話中的意思,松了口道︰「景泓大了,也該自立門戶,成日里靠著後妃的蔽蔭是有些不成體統。逍遙侯世襲三代,在宗室里聲望頗高。老逍遙侯往日里也算疼我,他府上的煩心事兒,倒可以分憂一二。」
他問︰「景泓可否願意?」
我望著房梁,朱紅木漆稍有剝落,露出了些斑駁痕跡。
「願不願意,他都得做出這般決定。」
我病了幾年,瘋癲了幾年,出家了幾年,卻一直有自知之明,我身上流淌著皇室的血液,無論我多麼荒唐,也繼承了這個宗族最為冷酷無情的一面,這是如何也磨滅不了的事實。
我只能接受。
菁蘭端來一碗阿膠烏血湯,說是近來我流血過多,得好生補補。不知怎的,我看著它覺得莫名的難過。
「快把它喝了罷。」祁夜端過,「你不是嚷著痛嗎?」
「哦。」我接過,卻沒有喝下,磨蹭了一會兒問他,「九郎,若一位女子懷了你的孩子,卻被他人害死,你會不會恨那個人?」
他意味不明地看著我,沉聲道︰「我一生的女子只有你一人,若有人想害你和我們的孩子,我必定讓他尸骨無存!」
我心中像是被緊緊揪起,面前的湯食隱隱透著暗紅,如同半凝的鮮血。
烏血湯入口微發腥甜,卻讓涼意逼人的身子暖了不少。
景泓,若有一日果真登上了君王的寶座,知道我曾親手扼殺了他的孩子,可會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