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指一揮,嘉瑞十九年的上元佳節如期而至。
闔宮上下早早掛起各色琉璃宮燈,琳瑯滿目,夜里照得皇宮仿佛置身一片輝煌燈海。
我午睡醒來沒多久,菁蘭便端著一套煙霞色迤地雲形千水裙走來,在我眼前展開,問︰「公主,您看,這套新制的裙子如何?」
「自然好看。」我點了點頭,道,「我病了這麼久氣色恐怕不好,一會兒勻妝時記得多搽些胭脂。」
估計菁蘭沒有想到,像我這種平日里在她為我梳妝時,總要與她作對一番的難纏之人,會如此上心自己的妝容,反應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今日上元夜宴,將軍是不是也要出席?」
我點點頭,大方承認。
早上四九從外頭得來消息,許氏一門造謠之罪已經落實,不日昭告天下,江南百姓罵著江南織造昏聵,漸漸對太子轉改了印象。賑災一行為天家贏得人心無數,祁夜與太子滿譽歸朝,今日便是上奏的回京之日。
菁蘭喚來幾個宮娥,一同上手,在我頭頂盤弄許久,綰作飛仙髻。雲鬢峨嵯,青絲盤桓,一柄點翠珊瑚金蟾寶釵斜插腦後,下墜瓔珞叮當作響。
菁蘭似乎對自己忙了許久的成果頗為滿意,轉身拿過千水長衣,一邊伺候我穿上一邊念叨︰「公主身子才好了些,去了少飲酒,若是疼得撐不住便早點回來。」
我覺得我有一種令人操碎了心的本事,先是嗦的芝芝,如今又是嗦的菁蘭。我覺得我是幸運的,時刻有人在我耳旁念叨,讓我住在這偌大的皇宮之中,不至于那麼孤單。
「太後做主將芝芝許給了景泓,等年節過完送走了燕王,我會去為芝芝向父皇討個婚禮。芝芝跟了我這麼多年,我自愧對不住她。你這幾日將年中送來的賀禮都整理整理,給芝芝備成嫁妝,我要讓她風風光光嫁出去,別再受他人冷眼。」
菁蘭︰「是,公主。奴婢這會兒就去準備。」
「你何時得空替我去蒼華殿看一看她與景泓……還有碧妧,我無臉再見他們,你讓他們一切安好。」我叫住了菁蘭,欲言又止,「告訴景泓,阿姊有朝一日定會親自致歉。還有芝芝,你告訴她,靈犀宮永遠是她的家。」
菁蘭被我的話語觸動,一時不知作何回答,半晌,只剩下一句嘆息。
……
我坐在梳妝桌前,桌上金漆銅鏡里倒映出一個消瘦的臉龐。殿內殿外高懸千重琉璃燈,光線搖曳、忽明忽暗,那鏡子里的人兒隨之變得模糊,勻著精致的妝容,像一張畫皮一樣。
一只素手輕輕滑過臉頰,煙眉如黛,下頜尖利,杏眼之中含著瀲灩寒光,面容清冷得如同一柄映著月光的短匕。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清寒透骨。明明真切,卻越看越覺得陌生。
嫦婕妤與我生得五、六分相似,嫵媚而近妖,傾城姿色艷冠後宮,近日里盛寵隆恩更是只增不減。我若是與她相攜而立,一冷一媚,不知被畫師一筆丹青描繪于三寸絹紙上,會否還讓人辨認得出?
這樣的疑問,待抬著我的鸞轎停在鳳影台外、宮娥掀簾扶我出轎之時,在我的心中更甚——
左側一攆蓮華紅雲暖轎停在了我的身旁,傾城一襲緋雲牡丹薄水煙逶地長裙,裙裾蹁躚,緩緩從轎中步了出來。她站在我的對面,對我嫵媚一笑,額上的金鈿艷光迸射,恍若神妃仙子。
暮色低垂,朗夜星宿在天幕中洋洋灑灑鋪陳開來,滄河上升騰起白霧,將九尺高台上的一切風光都籠進了寒霧之中。我與她相近的身裝,作出兩幅風姿。鳳影台上寒風習習,我看了她一眼,稍稍行禮,轉身欲行。
「撰魂,快點出來罷。」傾城柔媚的聲音在我身後兀自響起,我听聞身子一僵,愣在了原地。
「撰魂,前方那位是昭元大公主,你快上去行個禮,千萬別忘了進宮前阿姊教你的禮數。」
我听著傾城有意無意的話語一句一字地傳入我的耳畔,伴隨著一陣徘徊不前的腳步聲,無奈長嘆一聲,轉過了頭︰「這是嫦婕妤的阿弟罷,好些日子不見,我竟認不出了。」
星奴長發束起,健壯的體格套在了一襲月白廣袖長衫里,竟生出了幾分長安世家子弟的豐姿。
傾城笑道︰「找回撰魂是有些日子了,大公主記得很清楚。」
「月……」星奴嘴里發出含糊不清的音節,我試圖離他近一些好听得真切,卻不小心撞上他澄澈的雙眼。我一時慌亂,也不知為何,竟連忙想著側目回避。
傾城將一切盡收眼底,沒說什麼︰「撰魂識不得幾個字,更念不出來,大公主莫要見怪。」
他與我長伴三年,我又怎不知他不諳世事,甚至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像他這麼痴傻的人,這一聲「月」,又不知費了多少精力。
思及于此,我有些釋懷,心中卻又難免悵然。
許久,我問他︰「星奴,識字比吃不到香酥鴿腿難受多了罷?」
星奴點點頭,咧開嘴對我笑了。
我默默看著傾城帶著他行入鳳影台,回想著剛才偶然之間,我落入他眼中的模樣。
我擔憂星奴離開我會遭人欺負,但看他今日模樣,似乎比曾經與我在一起時遭的欺負要少。祁夜的話語猶在耳邊,哪里才是星奴的家,或許只有他自己知道。
鳳影台上,我獨自望夜興嘆。往來的賓客漸多,見我如此呆愣行徑,紛紛避之而行。
天幕之上北斗燦爛,月華千里,看著如斯景觀的人都難免生出些文縐縐的酸意。即使這樣安慰,我仍舊抑制不住暗哂一聲,高息月一十九年活得糊涂,卻從未生出這等詩人的矯情。近來不知怎麼,心中的酸腐之氣極其濃郁。
阿彌陀佛,造化弄人。
「小黑,你在這里作什麼?」
身後傳來清冷無波的聲音,透入心底卻忽而生溫,一如期盼多日。
我腦子里有一瞬間的空白。轉過身,看見他一襲對襟玄衣,負手長身而立。紫玉金冠束發,衣袂當風,似是攜了萬千風華。
「九郎,你回來了。」我臉上露出久違的欣喜,向他走去。
他攜了我的手,淡淡笑道︰「嗯,回來了。隨我進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