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君王為防範萬一,深宮之中多築密布機關暗道,此乃天家心照不宣的秘辛。如今紫宸殿被羽林重兵把守,想要從蕭氏眼皮底下溜去含元殿,只得尋求深闈密道。
「這條路也是我進了紫宸殿後無意中發現,雖不知能否通完含元殿,但依密道走向來看,應該錯不了。」黑暗的冗道中,四九在前方帶路。
我緊緊跟隨其後,道︰「帝後主殿之間歷來會相通暗道,這樣看來,應該錯不了。」
走著走著,前方隱約傳來一陣吵鬧,伴隨著擺物落地發出的凌亂聲響,應是起了什麼爭端。待我自暗道而出,才發現自己所處的位置正是白日里與景泓交談的含元殿後院,遠遠朝燈火通明的殿內望去,只見幾個人影廝纏在一起,扭打的影子斜斜投射在了絹紗窗上。
「公主,殿內好像還有外人。」四九向里張望,問,「要不要進去?」
含元殿外圍與紫宸殿相差無幾,羽林衛將之里三層外三層地團團包圍,我不禁嘆氣道︰「不過是從一個牢籠跳到另一個牢籠,還有什麼可怕?我是公主,沒人會敢對我放肆。」說出此話時,其實我的心中沒有絲毫底氣。我的一切都來自于我的姓氏與血統,倘若有一天令它們變得高貴的人一一死去,那麼我該如螻蟻一般活著還是以毀滅的姿態保留它最後的尊嚴?
金碧輝煌的大殿內,蘭紹趾高氣揚地站在中央,挑釁地望著另一邊早已面色蒼白的碧妧。她的身後站著剛剛從地上爬起來的采東和采西,光潔的地面上灑滿一灘褐色湯藥,滿室縈繞著清苦酸澀的味道。
碧妧一手撫胸,腳下虛浮幾欲跌倒,幸而有芝芝攙扶。她二人皆是一副狼狽模樣,教蘭紹看在眼里,不禁嘲笑道︰「皇後娘娘,如今你已經自身難保,還想保住你月復中的胎兒?我看你還是乖乖認命罷!」說著,她一揮手,對采東和采西道︰「娘娘把這碗藥灑了,你們快去再盛一碗伺候她喝下。若是再喂不進她嘴里,就仔細你們二人身上的皮!」
采東采西皆是一抖,立馬回應︰「是!」
「不必了!」我的聲音突然從門口響起,令殿內的人皆是一驚,我緩步走進殿內,幽幽開口︰「如今這是愈發沒有規矩了,蕭氏欺君犯上,連你蘭紹也按捺不住本性唯恐天下不亂。皇上的子嗣由不得任何人覬覦暗算算,你若再敢在此地撒野,休怪我不念姐妹之情!」
「姐妹?」蘭紹的表情仿佛听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哂笑道,「一個連你我都從未承認過的稱謂你在此刻對我說出,豈不是惹人恥笑?我們體內不過流著相同的血而已,這算不得什麼。曾經你的血液比我更高貴,但是從今天起,我將不再活在你昭元之下。‘大周第一公主’?恐怕明日就要易主!」
「所以你今日這番舉動是想證明你與蕭氏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狠戾之處,還是決議要同高家恩斷義絕?我勸你打消這些念頭,任憑哪一個,都不會讓你成為被世人記下的第一個。」
蘭紹從牙縫里逼出一聲冷哼,目光冰冷刺骨︰「那麼你被世人記住的面目又是如何?悍婦還是夜叉?不,你是克死丈夫的掃把星,更是我一生的災星!」
我淡淡掃過她的臉,道︰「即便我被世人記住的面貌如此,那也是我不曾刻意偽裝的本性,因而我認。你若拿你的那套去唬人,終日里揣著兩張面孔,怕是還沒成為第一,便先被自己累死。」
「高息月!」蘭紹惱羞成怒,「如今你已經淪為階下囚,竟還敢如此放肆!若我不給你一點教訓,怕是如何也不能叫你服氣!」她雙掌一擊,無數隱藏在殿內柱下與簾後的羽林衛蜂擁而出,手中閃著寒光的兵刃直指向我,「來人,昭元大長公主私自離開紫宸殿,將她給我拿下!」
「誰敢放肆!」四九猛地一聲,震退眾人,「你們睜大狗眼看看!昭元大長公主面前,誰人敢動她一根汗毛,當心改日皇上治他滿門抄斬!」
此言一出,羽林衛有了一分猶豫。如今皇上遭禁,蕭氏佔據了上風,但勝敗未定,作為皇家軍畿,雖一心向著蕭氏,但心中多少存著顧慮與忌憚。
「你這個奴才倒是護主,你和那個宮女不都是靈犀宮中的人嗎?如今一個伺候皇上,一個跟著皇後,你們主子真是會調-教!听聞你和這個宮女有一腿,難道是因為這個原因你們主子才把你們打發走的?不然為何得力之人還要送到他人宮中?」蘭紹打量的目光不停地在四九與芝芝之間來回,說出的話語更是讓人難堪。
「公主身為千金之軀,還未出閣怎能說出如此逾矩的話語?奴婢與四九都不過是天家的奴才,無論侍奉誰,都是奴才們的福分。」冷清而平靜的聲音響起,芝芝站了出來,俯身對蘭紹道。
芝芝的話許是戳中了蘭紹心中的痛處,她面上瞬間變了顏色,語調高了幾分︰「你竟敢頂嘴?來人,將她拉出去杖責五十大板!」
「且慢!」我立馬阻止,語氣緩和了幾分。且不說其他,這五十大板就會要了芝芝的命。「今日你佔了上風,我只能認命。芝芝和四九沖撞了你,你且說要如何才能放過他們?」
蘭紹盯著我,驀地一笑,道︰「很簡單,跪下來求我,若我心情好,就不與你的奴才們計較。」
「公主……」四九欲言又止地看著我,似要上前阻攔。我無聲制止了他,看著滿殿的羽林衛,手中緊握的拳頭早已逼出了冷汗,一咬牙,閉眼跪倒在了地上。
「公主!」耳中傳來碧妧、四九與芝芝三人的驚呼,我面上只是淡淡,定定地望著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笑得一臉扭曲的蘭紹。
「高息月,到底你也有今天!任憑你如何強硬,也有求饒的時候!看見你這樣,真是教人痛快呢……」她俯來,一張尖瘦秀美的面孔貼近了我,卻無端放大至猙獰,讓我如同臨近三尺冰淵。「不過我改變主意了,我要做令我更痛快的事情。那個宮女既然你這麼想保護她,那我便要讓你眼睜睜地看著她死!」
話音剛落,我來不及反應。似有風聲掠過,眼前寒光暴起,令我目中只剩一片白光。刀起、刀落,不過一剎,快到幾乎就在我眨眼的剎那。一聲淒厲的長叫劃破含元殿黑雲壓境的上空,一名羽林衛一把抽出深刺進芝芝月復中的長刀,鮮血頃刻之間噴灑開來,有幾滴落在我的臉上,還帶著熾熱的溫度。
「不——」我撕心裂肺地呼喊出聲,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把推開了蘭紹,朝芝芝狂奔而去。
「公……公主……」芝芝倒在血泊之中,虛弱地開口喚我,一張臉蒼白得如同高山雪原,「不……不要靠近我……會弄髒你的鞋子……」
「我……我……」我突然無助得像一個幼孩,淚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轉。在這一刻我終于懂得,我早已習慣芝芝數十年如一日在我耳邊的嘮叨,即使平日里我如何煩她,即使我與她分開已久,我依舊將她的每一句話放在心上。因為在我的潛意識里,她早已成為我在這個深宮中的親信之人。此刻亦是如此。也是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我曾經將她推開,擅自給了她一個沒有退路的未來,這將讓我從明白的剎那起每時每刻都後悔不已。
一旁的碧妧早已嚇得暈了過去。我再也忍不住強忍的淚水,直直跪倒在了她的身邊,開口之時早已泣不成聲︰「鞋子髒了你會給我洗嗎?如果會,我還怕什麼……所以你不許再倒在地上嚇我……我鞋子髒了,沒有你我該怎麼辦……」
「公主……你早已經長大了,只是你一直裝作不承認罷了……奴……奴婢好痛,再沒辦法伺候你和皇上……以後就算鞋子再髒了……也不能哭……」
芝芝斷斷續續的話語讓我幾欲崩潰,血漸漸漫過我的膝蓋,她面色也愈來愈蒼白,仿佛隨時都會離我而去。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停搖頭道︰「我不能……不能,我一直以為我變得無情冷酷,就可以保護我身邊所有重要的人,可是你們依舊一個個離我而去……鞋子髒了,我舍不得扔掉,我想哭,但每個人都說不能哭……我好累,你留下陪我好不好……我其實很害怕一個人在這里……我們一起回鳳鳴山,星奴還在那里等我們,在那里我再也不會害怕自己的鞋子被弄髒了……芝芝,你說,好不好?」
芝芝眼神里突然浮現出柔光,仿佛看見了昔年的場景,連嘴上都掛滿了笑意。良久,微微偏頭對我說︰「好,公主……我在鳳鳴山和星奴一起等你……」
冰冷的手從我緊緊握住的雙掌之中滑下,無聲地垂倒在血泊中。我的靈魂在一霎被抽空,腦子里一片空白。這時,蘭紹的話語在我身後不偏不倚的響起,如同在我頭頂澆下冰冷徹骨的雪水。
「下一個,該讓誰死,才能看到你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