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朔風飛揚,未到小時雍坊天空就斷銀扯絮一般的下起雪來,天地之間,一片蕭索——放眼看去,除了兩人一驢,便是粉牆白瓦,整個京城,坊中內外的所有房屋,短短時間內,便已經被一片銀白所籠罩了。
「今天出門,真是挑的好日子啊……」
在驢背上,張惟功自嘲一笑。
到現在,他終于回醒過來,感覺雙手都是一跳一跳的,跳動的十分厲害。
殺人的時候沒啥感覺,現在終于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襲上心頭。
今日的局面,說起來似乎簡單,但亦是十分復雜,包括他對鐮刀的應用,如果不是平時的苦練,一個普通人是不可能有這樣的身手的。
所謂武學,無非就是通過各種苦練的辦法,使人能更好的出力,發力,更好的掌握好自己的身體,擁有更強的體能,爆發力,身體的協調能力。
看似簡單的揮刀,卻是張惟功這些時日每日不停揮刀的結果呢。
沖風冒雪回家的時候,惟功在腦海中不停的回味著今日的這一場博殺。出手之後,他一直很冷靜,這使得他的戰果十分輝煌,但現在回想起來,如果不是吳惟賢路過出手,那兩個大漢一左一右夾擊過來時,自己將如何應付?
在當時的情形下,他逃也未必逃的掉,打更是打不過,就算能再拼翻一個,自己也非交代了不可。
這些漢子,都是好勇斗狠之輩,就算自己嚷出身份,他們是不是能及時收手,也很難說。
說來說去,還是自己的身手勁力不夠呢……
惟功嘆氣了。
如果有人知道他的思想,恐怕都要大驚失色。
七歲孩童,殺一壯漢,傷二,且都是好勇斗狠的市井凶頑,就算是搶先出手出奇不意,獲得這樣的戰果,不要說他一個小孩,就算是成年男子,也足夠驕傲,很夠吹上一陣子的牛皮了。
事實上,張惟功這一戰倒是真的在京城各方勢力中引起一陣暗流,聲名遠揚,不過這也是後話了。
這麼沖風冒雪,一路急趕,終是在日落之前趕回了安富坊中。
天色晦暗,倒也省了惟功不少的事情,若不然,他一身血跡,恐怕見者皆驚,非得把事情搞大了不可。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之中,七叔七嬸皆在,一見他的模樣,兩人都是大驚,好懸七嬸沒大叫起來。
待問明原委後,張元芳長嘆口氣,溫言道︰「那廝是該死,小五你不必為殺死他而感覺一點兒難過,但這件事,我仍然是要怪你。」
「為什麼要怪你?便是你輕身犯險。」張元芳直視惟功,緩緩道︰「你一直叫我們七叔七嬸,這也不怪你,但我二人無嗣,稱呼小事,以後繼統承繼香煙,替我們傳宗接代,四時供奉,不使我們成孤寒野鬼,這都是你的事了。若是你有什麼意外,怎麼好?」
惟功心中感覺一陣溫暖,他看看眼前的這兩個中年男女,鄭重點頭道︰「請七叔七嬸放心,我再也不會輕身犯險了。」
「如此便好!」
張元芳心頭一陣輕松,笑著拍了拍惟功的肩膀,听說了今日之事後,他打心底還是為眼前這個少年感覺自豪。
無論如何,惟功不是那種視平民百姓的性命為草芥的紈褲公子,亦不是不听勸說的楞頭青,而擁有的俠義心腸,果決的手段,更是普通人中絕無僅有的。
眼前的這個少年,和半年多前的那個小楞頭青也不同了,惟功,真的是在一點一滴的成長著呢……
時間過的很快,對平民百姓人家來說,過年就是備好五供用的香油貢物,準備包一頓餃子,欠的債要在年前還清,然後就是買點糖豆兒和鞭炮哄哄孩子,能做新衣的做新衣,做不起新衣服的就把舊衣服漿洗一下,再把小院到內屋打掃一番,一家人干干淨淨的過年,年前的準備工作,無非也就是這些。
國公府的新年,當然是與普通的百姓截然不同。
從內花園到外宅門有十幾道門,加上角門側門邊門,幾百間屋子的大宅院所有的門首要粉涮一新,從祠堂到正堂,再到馬房,每一處房間都是被洗涮打掃的干干淨淨,沒有一點兒死角留下來。
所有的貢器,從商周的青銅器到唐彩宋瓷,都是小心翼翼的取出來,擦拭一新。
祖宗的神牌,畫像,都是一一懸掛和擺放出來,預備在除夕那天,供子孫們獻禮祭祀。
種種富貴氣象,除了天家,也就是寥寥的幾家同等身份的國公府能比了。侯伯之家都差的遠,那些所謂的一品文武大員,在京城的宅院都可能是御賜的臨時居所,致仕之後,要返還給朝廷,在這種風流氣象上,品官之家和勛舊戚里之家就更差的遠了。
因為太過忙碌了,連張元芳這種疏宗出身的老爺都被請出去幫忙,坐鎮在某處,提調僕人做事領東西,發對牌,督促管帳的記錄,晚間再盤帳查物,收拾入庫,忙的也是不可開交。
只有惟功沒有事情,也沒有將心思沉浸在這種事里頭,仍然是早晨早早起身,練力氣,開弓收弓,站樁,下午練刀術劍法。
對拳法,他沒有辦法練,這不是苦練能練出來的,見識過高明的手段之後,他也沒心思去請教那些國公府的教頭,所以每日只能繼續練基本功,無一時稍綴。
這日早晨收了樁功,小廝來興兒稟報,外頭有南城紙坊過來的伙計送書過來。
惟功答應一聲,知道是自己訂的經過大明兵部核定的《武備志》送過來了。這一套書和戚繼光的紀效新書、練兵實錄等兵書一樣,都是實用性很強的兵法類的書籍。
在這個缺乏娛樂手段的時代,惟功每日苦練之後的放松辦法,便是挑燈夜讀書。
好在他是武臣勛舊人家的子弟,換了別的人家,不看四書五經程朱經典,看這一類的閑書,怕是要被長輩罵死。
書到了肯定要付錢,平時能記帳,年根底下當然是要給現錢。惟功答應一聲之後,折返回自己的廂房,拉開抽斗。
一看之下,他楞了。
撓了撓腦袋,突然想起來,給七叔七嬸買了年貨之後,又把剩下的銀子銅錢拿去做了人情,現在自己可是身無分文,抽斗里頭,只有幾十個大錢,這點錢用來打賞跑腿的伙計是夠了,書錢可差的太遠。
七嬸又不在,而且年根底下用錢多,七叔七嬸並不寬裕,一套武備志幾十本,上等雕版刻印而成,價格不菲。
這年頭,書的價值遠非後世能比,刻版印書是很難得的事,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是多大心血,也是耽擱很多年才刻印,買的人也是要花大價錢。
一般的人,都是借書,或是抄書,自己抄不快可以雇人抄,也比買成套的雕版刻印的要便宜的多。
所謂「抄書匠」,在大明這會子還是一個熱門職業呢。
一整套的兵書送過來,張惟功這樣的熟客也得收五兩白銀,按現如今的物價,能買一頭耕地的成年黃牛,下等的戰馬也夠將就買一匹了。
「只能厚厚臉皮,叫人家將書帶回去了。」
無可奈何之下,惟功將幾十個大錢撈在手中,預備給伙計的跑腿錢。書只能先退回,有了錢再說。
「想不到住在第一等的國公府中,七叔算是後世師級軍職高干,還是中央警備師的,結果自己買書的錢也沒有啊。」
一邊自嘲著,惟功一邊向外走著。
他和七叔七嬸住的是梨香院,國公府中軸線偏西地方,離南街不遠。
住這兒,出外方便,鬧中取靜,靜中也能听聞市井之聲,不象內里地方,根本听不到坊市間的聲響。
外頭書坊的人肯定是不能夠進來的,惟功只能出去。這年根底下,府中人多,沿途倒是叫他撞著不少。
二老爺夫人方氏,在十幾個丫頭和管家嬸子們的簇擁下,正在外宅往內,平素她這樣身份的是不大到外院來的,年前打掃,她不能不出來表示關心。
大房的趙夫人自恃身份貴重,就算這等時候也是不會到外宅來的。
「見過夫人。」
惟功閃在道邊,不卑不亢,拱手致意。
「哼!」
方氏還記著兒子被打的仇,顧不得形象身份,冷哼一聲,理也不理便走。夫人這麼做,其余的各色人等當然有樣學樣,要麼冷眼相看,要麼冷哼出聲,一群人同仇敵愾,大步流星的去了。
這樣的事情,惟功遭遇不止這一次了,整個府中,除了少數幾個人看在張元芳的面子上對惟功稍假辭色外,四五百人的大府,肯和惟功說一句半句話的都是極少的。
再往前,見著幾個太爺同輩的老人,帶著一群元字輩的督促男僕在正堂擦洗貢物,惟功一個個拱手為禮,這些人要麼微微點頭,要麼唔上一聲,卻也無有一人同惟功說話。
如此這般,惟功倒也樂得清靜。
若是尋常小孩,這樣過街老鼠般的待遇,心里肯定頗不好受,惟功卻是不論冷言冷語,冷眼如刀,皆當它是春風拂面便是,這般養氣功夫,也是頗為難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