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千戶,請吧——」
魏朝額角上明顯有幾滴汗珠,雖說現在內相馮太監當家,外廷的文官等閑不來招惹內廷,不象是高胡子在位的隆慶年間,內廷里的人遇著文官簡直是跟老鼠見貓一樣……現在內廷算是有主心骨,不過文官們一樣有老大,而且分成三六九等。
剛剛那幾個講官師傅,可萬萬不是魏朝這樣的小內使能招惹的……
「有勞。」
經過剛剛的事,惟功心底對此事無所謂的態度反而是轉變了……文藝一點來說,就是被人點燃了心中的一團火。
憑什麼自己在英國公府被人白眼也罷了,出來還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衰樣?
真真是大丈夫不可無權啊……
抱著這種異樣心思,在進入文華殿的同時,惟功反而是變的鄭重起來了。
「臣張惟功,叩見皇上。」
「罷了,你才這麼大一點兒,行禮怪別扭的。」
大明的禮節可沒有後來的大清那麼講究到變態的地步,最少在宮里,宮女都不需要行跪禮,象惟功這樣年紀的小孩兒,禮節上就更不需太講究。
皇帝大約也不大樂意見一個光頭的小子鄭重其事的給自己叩頭,一見惟功跪下,萬歷皇帝便下口諭免禮了。
「臣謝皇上。」
惟功謝過,起身,站在對面金台之下五步開外的地方,眼觀鼻,鼻觀心,模樣十分的端肅,恭謹。
「你小小人兒,還真的挺老成的嘛。」
萬歷比惟功大了三歲左右,說起話來就是老氣橫秋的,擺譜的厲害。
其實少年人的心思是一樣的,哪怕是君皇,也是相同。越是少年,越是希望自己比別人成熟,只是皇帝身邊的人不是容易能到跟前的,太後要管,張先生要管,馮大伴更要管。挑來挑去,宮人都是三十以上四十左右的,模樣也不能出挑,身邊伺候的小太監也不能太小,要挑老成的。就算這樣,只要听說小內使勾著皇帝游玩不務正業,太後知道了,必定拿去打死不論。
象惟功這樣的比自己還小的,身份又是正經臣子的,還真是沒有在萬歷跟前出現過。
「臣雖小,不論騎、射,均有可觀之處,皇上若有需臣之處,臣當竭盡全力。」
「倒是听大伴說,你是在邊塞長大,不曾走路就已經在馬上了,所以才挑你來陪朕騎馬來著,用人麼,就要用其長才。」
惟功嚴肅,萬歷也是收了調笑的口吻,一本正經的說道。
其實面君之前,惟功已經想過自己該如何與皇帝相處了。
如果一味奉迎,甚至陪皇帝耍樂嬉鬧,一時是會獲得小皇帝的歡喜,但時間久了,皇帝也就拿自己當弄臣,小丑,甚至是倡優太監之流。
格調下去,想再往上升就難了!
而且,現在大明也不是小皇帝當家,自己奉迎了皇帝,傳揚開去,不論馮保還是張居正,又或是他們身後的李太後,都能一句話就打發自己回家,既然如此,何必自輕自賤的去當一個弄臣呢?
倒是相處熟悉之後,倒也不必太拘泥,否則皇帝成天對著閣臣和翰林,自己再嚴肅萬分,也就白費了能經常進宮的良機了。
此中的分寸,真的也是要費點心機來把握呢……
「今日朕心緒不佳,學騎之事,容後再說吧。」
惟功的態度使萬歷對他高看了幾分,但皇帝也失了和惟功說笑的興趣,再加上確實原本就有心事,于是萬歷說了一句之後,便又伏案皺眉了。
皇帝才十一歲,但已經較為成熟,甚至有幾分人君的樣子了。
「唉,這事該怎麼辦呢?」
萬歷呆了一會,愁眉苦臉的道︰「李先生將這奏疏送來與朕看,顯是要朕赦這趙參魯無罪,先生的面子不能不顧,不過看這趙某人言詞著實狂悖,語涉內臣,朕豈能輕易做這樣的主張,真是叫朕煩死了。」
惟功在下頭听的心思一動,他每天看史書兵書,可也不是死看書,身在英國公府,有一個好處就是能每天看到朝廷的邸抄!
所謂邸抄,也就是通政司每天在宮中內閣抄寫重要的政務,匯編之後,抄寫了頒行天下。邸抄之上,最要緊的肯定是兵糧錢谷諸事,邊關兵事和條鞭法等諸事肯定是頭版頭條,考成法等諸法也是重人關注的重點,要是有京察等考核官員的重要時刻,邸抄上更加火藥味十足。
當時又沒有新聞報紙,朝野之間,稍有智識身份的人想了解朝廷的動向和當權者的施政綱領,最要緊的消息來源就是官方發布的邸抄了。
邸抄之外,還有邊關的塘報,各官府的行文等等,不一而足,當然最為人喜歡的還是小道消息,在大明小道消息化身為各色妖書揭帖等形式,最為熱鬧的就是萬歷中期前後,妖書案成為明末三大案之一,就是小道消息和謠言的最高形式了。
現下萬歷肯定不知道自己執政中期的麻煩,更不知道自己會墮落成一個有吸毒嫌疑的超級宅男和死胖子,現在小皇帝也就是臉稍許有點發福,但身形長相是和正常的少年一樣,再加上皇家的基因不錯,皇帝是標準的瓜子臉,眉目清秀,膚色白過很多女子,配上天青色五團龍常服龍袍,金色的翼善冠,看起來就是一個超級有型的小帥哥。
現在小帥哥一臉愁容,顯然是在為眼前的事發愁。
目前為止,皇帝只是在張居正和馮保加太後三位一體的羽翼之下的小雞,真的是沒有經歷過一點兒風雨啊……
皇帝發愁的事,前兩日的邸抄上已經有詳細的內容了。
此次事情,趙參魯這個戶科給事中彈劾南京守備少監張進一事引發。
大明的給事中負有拾遺補闕的職權,各科的給事中權力極大,雖然只是七品小臣,但卻是位卑而權重。
嘉靖末期和隆慶年間,內閣大學士互斗,給事中們就是赤膊上陣的打手,哪怕是徐階和高拱這樣的人物,夾袋里也要養一票給事中和都察院的御史小弟,遇事就由他們打頭陣,所以就算是閣老,對這些言官也是很頭疼和忌憚的。
高胡子就是被徐閣老的群蜂蟄頭戰術搞的神經崩潰,在隆慶年間曾經自請離職,言官威力,在大明真的不是說笑來的。
趙參魯彈劾在程序上無錯,張進也確實有痛腳被抓住了,看起來情理法都在趙參魯這邊,張進是倒霉定了……但大明的事情,律法只能用在普通人身上,用在高層身上,就會用出事情來……
最為關鍵之處,就在于張進是馮保的人……
現在朝官多在趙參魯一派,而馮保是肯定要護著張進的,兩邊正在角力,這個李先生估計是朝官推出來的代表人物,在小皇帝身邊施加影響,制衡馮保。
這事兒,水深著吶……
水深,也是機會,小皇帝雖然沒有垂詢,不過殿中除了十來個太監內使,臣子身份的只有張惟功一個,皇帝說話出聲,勉強也算是垂詢了。
「皇上為何不問張先生呢?」
「哦?」萬歷征了一征,下意識答道︰「李先生說,此乃內監中小小不法情事,只是大伴面子上有些難看,就莫要說給張先生知道了,小小事情,弄的先生也參與其中,浪費精力,十分不好。」
「呵呵。」惟功笑了一聲,接話道︰「這些話是李先生對皇上說的吧?」
「唔,正是……你怎麼知道?」
「張先生這陣子正在清理刑獄之事,事無巨細,先生都督促各法司慎重梳理,務使獄中無一冤者,對平民百姓都是這樣細心,先生又怎麼會不管天子內臣和外廷之間這麼大的沖突呢?」
「卿言甚是,吾知道了!」
萬歷畢竟太小,被那李先生拿話擠住了,加上有逞強的心理,想獨立于張居正和馮保之外使用自己的權力,其實也就是帝王獨裁權柄的心理在作怪。
他雖是年紀小,但從懂事時起接受的就是不折不扣的帝王教育,對權力有著天然的追逐和獨佔的**,雖然只是一個十一歲的幼童,但在這方面,萬歷的潛意識里,其實已經是在小心翼翼的想偷偷使用一下自己的權力了……
被張惟功這麼一點醒,小皇帝才知道自己太想當然了!
這麼大的事,張居正會不管,馮保會由著自己安排,赦免那個魯莽的給事中趙參魯?
看著張惟功,小皇帝也是一陣慶幸,他剛剛雖在猶豫,但也接近要下詔旨了,若是旨意一下,想挽回就難了!
他深深看了惟功一眼,道︰「你很不壞,以後有空就進來吧,今日就到這里,朕要入內給兩宮太後請安去了!」
萬歷說完,轉身拂袖而去,雖然沒有褒獎張惟功太多,但話語中的器重之意,卻也是十分的明顯了。
「臣領旨。」
華麗的藻井雕繪之下,張惟功站在金台之前,若無其事的跪拜謝恩,今日宮中之行,寥寥幾句話,卻是加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