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少年聞言大喜,壓低聲音歡呼一聲,便牽著惟功馬頭,穿過大街,沒走多遠,便入了一個髒亂胡同,兩側全是髒亂窩棚,路面上污水橫流,惟功這樣騎馬的少年郎君,衣著打扮也很過的去,在這樣的地方出沒,居然也是無人多看兩眼——
這里的居民,都是衣衫破爛,兩眼無神,瘦弱不堪,這春天仍然很冷,惟功看到居然有人就睡在草席之上,全身都是凍的瑟瑟發抖,這樣的處境,當然不會有人保持著無聊的好奇心了。
「這里是何等地方,為何聚集的都是這等樣人?」
到得一個房舍之前,看模樣規制倒還不小,三房三間,也有大門,入內之後是標準的四合院的院子,兩邊廂房,正中堂房,還有廚房,澡房,馬廄和廁所也是一應俱全,粗粗一看,這院子就有三四十間屋子,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里頭簡直是一筆不小的財富……普通的窮京官想買這麼一個院子就只能等晚上做夢時發夢才有!
這樣的院落,不等到侍郎少卿一級,想也不要去想。
可惟功眼前的院落已經破敗不堪了,房舍老舊,牆面斑駁陸離,長滿青苔和雜草,牆基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能倒塌一樣,屋頂瓦間都是長滿了草,這樣地方當鬼屋倒是蠻合適的。
「回恩公,這里是京西冷鋪,在這里住的,多是流民和咱們這樣衣食無著的,稍微有點法子,斷不會在此居住的。」
「冷鋪?」
惟功這時才明白過來,大明的驛傳鋪遞是一個很完善的系統,從驛站到急遞鋪是軍政通信的配套系統,至于暖鋪和冷鋪,則是配合驛傳的輔助設施。
暖鋪,設施豪華,配置高端,冷鋪則是能遮風擋雨,用來收容貧苦的過路百姓所用。
大明盛時,光在大同一帶就有暖鋪數千間,邊境貿易的商人,過路的官員,士紳百姓,都可入住,條件極佳。冷鋪就是普通百姓居住,條件稍差,但也是象樣的房子。
從邊境到京城之內,暖鋪和冷鋪是配套的,而冷鋪再加上養濟院,原本是大明收容貧民流民的官府設立的慈善機構,國初之時,頗有作用。
到現在麼,惟功眼前的情形就說明一切了。
「上次見你們,還算看得,怎麼現在成這般模樣了?」
眼前情形太過淒慘了些,惟功入內之後,看到有五六十個少年在院內,都是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比起上次見到的情形還遠遠不如。
再看到王國峰用破布條吊著胳膊,整個人瘦弱不堪,手腕處雖然上了夾板敷了藥,但因為營養不良,看起來恢復的很差……想來如果不是惟功給的一筆小錢用來治病正骨,這小子的手腕就一定廢了。
看到惟功進來,王國峰雖小,卻是知禮節的,掙扎著過來,要給惟功叩頭。
「罷了!」惟功不滿道︰「都這般模樣了,還講這些禮數做什麼……你們倒是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還不是上次的事?」
白淨少年大約是這一伙人中能說會道,見過場面的,當下苦笑著答道︰「咱們交不上份例,恩公又殺了周奎幾個,朱老大是南城跺跺腳震八方的角色,我們怎麼敢再回南城去,就算朱老大不敢惹恩公,咱們這些小蝦米隨便就宰了埋了,要麼送到左家莊化人場去燒了……咱們的小命,真是屁也不算啊。」
說起這樣的話來眾少年神色都是十分郁悶,他們原本算是南城朱國器的思生會的外圍,不能與核心比,但好歹能養活自己,去年年尾上時被周奎幾個毆打,張惟功出現救了他們,但當年的飯碗也是丟了,而且正陽門南再不能去,那里才是魚龍混雜好討江湖飯的地方,現在在西城這里,就算是大時雍坊都有不少京官居住,錦衣衛和兵馬司也會常過來巡看,想做點作奸犯科的事,地面上的坊正就帶著鋪兵過來喝斥制止了……總之,混不起來的。
沒法子,只能當真正的乞丐。
「若是沒有團頭,當乞丐原本也不壞。」白淨少年一臉痛惜,毫無羞恥心的說道。
「團頭」和在養濟院克扣貧民米糧布匹的「會頭」一樣,都是江湖老大級的人物。乞丐中的團頭照樣有自己的住宅,一樣穿好衣服坐轎子,跟士紳一樣,每個團頭底下都有幾百上千的乞丐,乞討所得,一多半都被團頭強令上繳拿走了。
至此,惟功也算明白了眾少年的處境。
原本是黑社會的外圍,不良少年,但好歹有點良心,交不上份子錢,又被自己出手打死了真正的幫派中人,黑社會混不下去,當乞丐又被勒索,只能住在城西冷鋪這種危房里,每天三餐不繼……溫飽這兩個字眼,對他們來說是太奢侈了。
若惟功是個傻鳥,恐怕就會說︰「何不做正行營生」這樣的話。但惟功也是知道,這些少年多半是孤兒或棄兒,而正行里不管是哪一行都是要清白身家,甚至想讀書考秀才還要五戶秀才人家聯保,商人的伙計也是從小養在身邊,言行舉止一一教導,長大了才能得力,現在這群少年,除了干黑社會之外,想做正行,那是斷不會有機會的。
當然,還有兩個很光榮的職業可以不拘一格選用人才,那便是太監和邊軍。
大明邊軍不管你是怎樣的人,只要是壯年男子在招募時投軍便肯定收用,刀頭舌忝血雖然風險極高,但是一個捧的起來的飯碗。
另外就是到宮中投效當太監,如果入選就等于捧了鐵飯碗了,大明太監雖多,待遇卻不差的。如果沒有入選也不怕,橫下一條心來揮刀自宮,到各大寺廟的澡堂子里伺候出宮洗澡的公公們,也是一條活路。
惟功上下打量眼前這一群,感覺叫這些少年去當邊軍未免太早,勸他們自宮似乎也太傷陰德了一些……
他臉上陰晴不定,底下這一群少年卻是會錯了意,一個身上罕見的十分結實,臉色十分黝黑的少年慷慨道︰「恩公已經救得我們一次,王國峰若不是恩公現下已經是殘疾,我等中未必沒有下一個,今日我等能勉強乞討過活,也是仰賴恩公之賜,恩公亦不必再替我等操心了。恩公是官宦人家子弟,無謂與我等下九流往來,惹人閑話,我等再見恩公時也就不必再招呼,還請恩公莫要見怪才是。今日一禮,日後再見無期!」
說著,眾少年一起跪下,十分鄭重的行禮而謝。
「都起來吧。」
張惟功雖然才七歲多,但行止已經十分成熟,身量亦高,這些少年普遍都比他大五六歲,一則視他為恩人,二則也不覺得他比自己小太多,所以都對惟功十分恭敬,並無輕視之意。
看到此情此景,惟功心生感慨。
什麼叫仗義每多屠狗輩,就是眼前的情形了。
富貴人家里頭,一出手就賞人,當面稱謝,背後陰損的事情可不少見,真真是升米恩,斗米仇的例子也頗不少。
眼前這些少年,自己隨意出手的一件事,他們卻是感激到骨子里頭,並且能設身處替自己著想提出不再往來……
仔細想想,這些少年,也不再如以前那樣不起眼和令人厭憎了。
「你叫什麼,還有你,還有你?」
惟功一時不回話,卻是問及那幾個最出挑的少年的名字。
白淨少年叫張用誠,黑臉少年是周晉財,還有兩個叫周思進和陶希忠。
「晉財太村氣俗氣了,改叫晉材吧,用誠的和思進、希忠都不錯,不必改了。」
以惟功的身份地位,給周晉財改名已經頗夠資格,周晉財不識字,不知道一字之易名字已經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只是欣喜于惟功賜名光采,喜滋滋答應了。
「我雖是官宦子弟,不過家族是家族,我是我。老實說,我在族中不算得意,所以此時想幫你們,也是拿不出銀子來。」
惟功說話的時候,注意觀察這一群少年的表情。
有人無所謂,有人眼神中掠過掩不住的失望色彩,惟功將眾人的表情變化都記在心上,觀察這一瞬間的表現,大約可以知道這些少年的品性心智如何了。
「這件兔毛衣服,值四五兩銀子,你們拿去先當了吧。」
看著眾少年,惟功微微一笑,伸手月兌下自己身上的皮袍,遞給最近的張用誠。
「恩公……」
「不要叫恩公了,我年紀小,听著不象話,再者,以後你們的事我管了,日常相處,老叫恩公叫什麼事呢?以後,叫我的名字惟功便成了。」
「是,惟功大哥!」
張用誠是最乖覺的一個,搶先一步開口,先自認下了惟功這個大哥。雖則惟功年紀小,但這時誰會管這個?
在他之後,黑臉的周晉材,王國峰,周思進等人俱是一起叫起大哥來。
「惟功大哥,這皮袍咱們……」
「收了吧,馬不是我自己個的,不然的話,也給你們了。」此時此刻,這身兔毛衣服是惟功最能拿的出手的東西,而且,解衣衣之的效果比隨便掏出幾錠大銀的功效更好,一群少年,人人將臉漲的通紅,嘴唇都是囁嚅著,想說什麼感激的話,卻只是語言貧乏,而所有人的臉色和激動的表情,已經足夠說明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