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午門出端門,再出承天門,往東走半里地,便是太廟所在的地方——
這個線路張惟功很熟悉,其實太廟就是後世的勞動人民文化宮,他曾經去過幾次。
此番又是大隊人馬出宮,只是這一次他的位置是站在皇帝身前不遠的地方,手捧符寶,為皇帝導駕。
在大隊的親從官之中,張惟賢也是穿著五品武官的袍服,神色自若的站在班次之中,兄弟二人也曾經視線交接,彼此都是微微一笑。
進入肅穆莊嚴的太廟之後,到穆宗皇帝靈牌之前,自有一套皇帝進香叩拜的禮儀。
在小皇帝行禮的時候,惟功很仔細的看皇帝的表情,見萬歷皇帝神色從容,由此可見,他對自己的父皇怕是沒有什麼真正的思慕和親情。
這也並不奇怪,皇家亦天家,天家是沒有什麼私情的,若有的話,也多在母子之間,皇帝身邊的女人太多,正常情形下子女也極多,又不需要自己動手撫養,經常幾十天不見一面,這樣的情形下,雖是父子也沒有多少親情,並不足為怪。
「張惟功,听說昨天你家里很熱鬧啊……」
「呃,叫皇上見笑了。」
從太廟出來,惟功距離皇帝最近,萬歷臉上似笑非笑,卻是在拿惟功打趣。
「臣家里的這點事也是叫臣汗顏……」惟功苦笑道︰「好在事情未起什麼大的風波,不然真是沒有臉面來伺候皇上了。」
「大家子有一些爭執也是難免。」萬歷反是寬慰惟功道︰「昨日不曾太傷和氣,總歸是好的。」
他又看看親從官隊伍里,看到長身玉立,氣質模樣都很出眾的張惟賢,不覺點了點頭,笑道︰「英國公府連出兩個出色的人才,也是真的難得。」
「總歸是皇上的厚愛才是。」
萬歷點一點頭,看到苦瓜臉的李偉靠近過來,便是變了臉色,趕緊吩咐道︰「速速回內廷,不然朕這外公又來羅嗦了……唉,看來是來不及了!」
惟功失笑道︰「是不是武清伯因為力役工匠之事?」
「正是,他不敢尋趁張先生,卻來和朕羅嗦,朕哪里去給他派人去?」皇帝忍不住抱怨道︰「朕總不能將大內禁軍派去,再者說,張先生也不會允許。」
皇帝從肩輿中側過頭來,又偷偷對惟功道︰「況且朕這外祖父實在不省心,太後也是偏向著外家,朕知道,太後每隔一陣子就會將大量的金銀古董大內秘藏的寶物送到李家,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哼,吾真是看的氣死了……」
說起此事的時候,萬歷幾乎真的是氣到要爆炸的感覺,整張臉都氣到要扭曲了。
「祖宗積攢這些東西豈是容易的事?商周唐宋的器物,宋人山水人物字畫,端硯,上等狼毫……反正只要是好的,太後就往李家搬運……」
小皇帝絮絮叨叨的,心中確實有超級多的不滿。
而算帳的時候,惟功有一種錯覺,似乎眼前白圓臉的少年不是一國之君的天子,而是一個商賈之子。
「唉,到底他是吾的外公,太後賜他的東西肯定吾是要不回來了……」少年天子終于閉上了嘴巴,因為李偉距離很近了,但最後他還是悄聲說道︰「若是武清伯能省點事不要來煩吾,少搬運點宮中財物貼補他家,吾就真的謝天謝地了。」
張惟功啼笑皆非,這話題實在沒辦法接口。
天家的事不是那麼容易摻合進去的,從皇帝話里話外,看的出來,武清伯,太後,張居正,已經纏繞在一起,簡直是理不清數還亂的一團亂帳。
李偉迎了上來,對著皇帝嘀嘀咕咕不知道說什麼,反正他是皇帝外公,就是這麼攔駕說話,任誰也不敢說什麼。
只惟功轉身時,卻是看見張惟賢也在身邊不遠,倒也不知道,適才皇帝的話,他是否听到了一些。
此時祭祀活動已經結束,皇帝從午門正中回宮,其余百官要麼各自歸衙,要麼可以自行返家,張家兄弟二人目的地倒是相同,只是張惟功只有來興兒一個小廝當長隨,主僕二人一個騎馬,一個騎騾,看起來委實不成體統,張惟賢卻是有四個穿著利落的長隨健僕相隨,人人都是鮮衣怒馬,兩相對比,涇渭分明。
惟功原待先自離去,張惟賢卻是含笑叫住他,笑道︰「小五,昨晚之事,實在太抱歉了。」
惟功聳了聳肩,道︰「大哥倒也不必抱歉,反正二兄此時怕已經出了東城,往昌平的路上去了。」
張惟賢眸子深處隱隱有怒色,不過他很好的掩飾住了自己,唏噓道︰「老二沒吃過麼大苦頭,不過叫他吃些苦也好。」
見惟功笑而不語,張惟賢又隨意問道︰「適才隱約听到皇上在說武清伯,似乎還在抱怨什麼,卻不知道是何事?」
「哦,此事倒也有趣。」
惟功也不隱瞞,含笑將皇帝所說之事一五一十向張惟賢說了。
「原來如此……」
張惟賢臉上露出沉思之色,良久之後,方展顏笑道︰「小五不知道皇上的意思麼?」
「不知。」
張惟功老老實實的答道︰「無非是抱怨幾句罷了。」
「呵呵,小五你到底還小啊。」
張惟賢臉上露出智珠在握的神情,沉聲道︰「皇上雖然尚未親政,但到底是聖君,這幾年來日日有講官講授儒學經典以及帝王治國之法,所以聖學日進,以帝王心術來說,就已經頗有叫人可研究之處了。」
張惟功嘆服道︰「到底是大哥,但未知皇帝是何用意?」
「皇上無非是不願再拿宮中財物補貼外公家,但又不能峻拒武清伯,向小五你說,無非是叫小五你設法解決此事。」
听著此話,惟功失笑道︰「大哥說笑了,我才多大,又有什麼辦法解決太後和皇上都在頭疼的事情。」
他確實不大,但已經是朝野矚目,皇帝倚托為月復心,張惟賢感覺自己心都在滴血,忍住心中涌起的怒火,繼續說道︰「皇上和太後不好解決此事,主要是因為朝廷體制掣肘,朝廷不準公器私用,亦不得佔役軍士,只有在修城牆和皇宮,或是皇陵時,才能名正言順的下詔旨調集人力物力,如果將這些用在自己的外祖父家,皇帝也會被言官非議的,更何況現在是張先生秉持國政,他不會允準的。」
「哦,原來如此。」惟功恍然大悟道︰「小弟還以為皇上可以為所欲為呢。」
「呵呵,為所欲為隨意使用物力,大臣奔走竟相被趨使,那是胡元之時,我朝怎麼會出現這等事。」
張惟賢盡量將自己眼中的鄙夷之色收斂起來,又是雲淡風輕的笑道︰「所以皇家也有為難的事兒,這時候就得靠心月復臣子出來替皇家排憂解難。」
「可是我實在沒有什麼辦法……」
「七叔不是在府軍前衛當都指揮,麾下直管是有三個千戶所吧?」
「這個倒是……」
張元芳的三品都指揮在高官滿地走的京師實在不算什麼,唯一可稱道的就是他是帶俸實職指揮,府軍前衛五個千戶所他該管三個,從這一點來說,是很便宜的事。
在京城,能任三大營的實職把總以上的軍官,就可以吃空額吃到飽,任京衛實職指揮,管理千戶所,也是有油水的肥差。
「現下三大營和京衛都有大量空額,七叔的該管應該是三千六百人,但就算七叔本人不吃,歷年下來最少也去了六七成了,現在每個千戶所有五六百人最多,再去掉一些老弱和佔役……千把人總還調的出來,以七叔的身份,調用幾十天總該是可以的。」
「此事十分要緊,我回家和七叔說了再看吧。」
「也成,不過此事若是辦成了,不論是皇上還是武清伯,又或是慈聖娘娘,都會對小五你青眼相加的。」
「呵呵,辦成了再說,總之謝過大哥提點才是。」
「你我兄弟,何必這麼外道呢。」
兩個少年都是哈哈大笑起來。
……
「此事你又何必提點他?」
回府之後,張惟賢見過父親,稟報今早前往太廟之事,他還不曾被萬歷單獨照見,不過也不曾灰心喪志,只是將出宮之後的事情,如實告訴了張元德。
張元德十分不滿,張惟賢解釋道︰「父親難道忘了七叔是什麼樣的人?如果他肯私役軍士,就象別的都指揮一樣,用軍士給自己做買賣,種地,何至于一直沒有置下什麼產業?七叔算是父親的堂弟,府中的近支叔輩,哪家不是有自己的府邸,有十幾二十個莊子,七叔才有什麼?」
「此言倒是有理。」
「所以我提點他一下,但他做不到,到時候我們將此事做起來,里外的好處便都是給咱們拿了。」
張惟賢感覺十分疲憊,自己父親似乎真的沒經歷什麼風雨,在府中說一不二慣了,根本沒有人違抗他的命令,時間久了,腦子真的退化了呢。
還好有自己精心謀算……但也是把話說的太直白了,有損自己的形象,這令他感覺十分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