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發展果然是和張惟功預料的一樣,兩天之後,戚繼光和宣府巡撫先後奏報回來,所謂二十萬土蠻兵犯境根本是空穴來風,就是遼東總兵李成梁的捏造——
當然也不是純粹的假軍報,邊境還是有一些部族和遼東駐軍有小規模的沖突,但正如張惟功所說的那樣,在夏初這種時候,天氣漸漸會變的酷熱,戰馬要養膘,而且多雨,弓弦遇到雨水就松動了,根本無法使用,在雨天不僅不能開弓,還要把弓弦取下,放在干燥處好生細心保管,一根好的弓弦價值不菲,好的弓手對自己的弓弦如手臂手指一樣的熟悉,勁力和彈性都掌握在心里,根本不可能在雨天使用,傷害自己的寶貝。
游牧民族賴以生存的兩**寶,戰馬和弓箭都不能暢開使用,又怎麼可能是大規模的戰爭爆發了?
查明事實之後,京師人心安定,當然,破口痛罵遼鎮謊報軍情的遼東鎮是避免不了的了。
在眾怒之下,張居正等秉國的大臣迅速擬詔,派使節奔赴遼東,對李成梁嚴詞斥責,有些官員強烈要求免去李成梁的官職,或是將其降級,最少也要剝奪世職和加官,削減他的榮譽,但這些建議都被張居正否決了。
听張元芳說起此事時,惟功冷笑道︰「驕兵悍將難制唄。」
「朝廷以文馭武,防止武將自大,對別的軍鎮這一套有用,到遼鎮這樣地方人稀,邊軍驕悍的地方就不管用了,惟功哪,我看這李成梁,將來可能是大明的禍患。」
天氣轉熱,梨香小院里頭搭了涼棚,從大門前一路搭到正堂梁下,整個院子都被天井棚子給罩住了。
這是古人沒有辦法的防暑降溫的法子,熱氣照不下來,好歹比暴曬要涼快些,別看這天棚不值幾個錢,一般百姓人家還真搭不起來。
天棚的四角還種了葡萄,幾個月後就會爬滿了,更添陰涼。
惟功和張元芳爺兒倆在院子里放著一張石桌,幾個圓凳,擺上一副象棋,兩人捉對廝殺,不亦樂乎。
這陣子,朝廷的風向轉變了,剛上疏時,惟功幾乎是千夫所指,甚至有不少人建議皇帝立刻將這妄言的小臣攆出宮去,不再使其擔任親從官。
結果一出來,原本殺氣騰騰的文武官員們都啞巴了。
科道官們還算自持身份,把火力集中對付李成梁去了,張惟功之事,輕描淡寫的說上兩句,好象大家沒有攻訐過他一樣。
務實一些的大臣,則驚奇于惟功的膽量和戰略眼光,開始真正的把目光投向張惟功身上,而勛戚世家之中,也不乏有一些如朱希忠那樣看好惟功的。
畢竟從現在來看,這小子太逆天了!
其實加散騎常待只是勛貴子弟中庶子的必然之路,惟功卻把這個機會給抓住了,一步步往上,直到成為皇帝的心月復,而現在後來者都是勛貴子弟中的佼佼者,皇帝對朱鼎臣等人卻並不感冒,只是普通親從官的感覺。
很多人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其實很簡單,機會只給有準備的人。
現在在這小院的正堂中又多了一份聖旨……時隔十余天後,當一切確定下來之後,皇帝酬功的旨意就下達到內閣,而張居正自然也不會在這種小事上和英國公府過不去,十分順利的通過了。
「加四品帶俸府軍前衛指揮僉事,賜穿麒麟服,御馬一匹,表里兩匹,銀百兩。」
不帶俸祿的武官,不要說指揮僉事,就算是指揮同知,都指揮,也是一個大錢不值,只是為了叫勛臣子弟有個官員身份罷了。
英國公府的子弟,都指揮一大群,只是帶俸實職的不多。
麒麟服則是特賜,原本公侯伯才有的殊榮,現在不如幾十年前那麼珍貴,但也沒泛濫到人人有份的地步,所以也算厚賜。
馬匹,銀兩,絹羅,都是物品,以太後和萬歷皇帝斤斤計較的秉性來說,也是難得出一回血了。
官職和袍服,是賞賜惟功以奏折幫助張居正等大臣決斷大勢,朝廷名器賞賜下來,肯定是因為于國有功。
而銀兩和御馬的頒賜,則是于皇帝有私恩,是天子賜其每日在御殿外值班的勞績。
總之,經此一事,惟功已經正式走到眾人的目光之中,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人物,而他的經歷,更使人視為異數!
在大殿賜物,聖旨加官,惟功都是不以為意,下朝之後,與七叔安然坐在小院之中聊天,話題居然不涉及到自己一星半點,只談朝局和邊境變化,這叔佷兩人的養氣功夫,也算是特別而獨到了。
「七叔,這一次還是連累你了。」
一局棋將要終了,惟功到底還是提及此事,言語之中,是對張元芳帶有歉意。
他現在是眾人矚目的新星,但張元芳也算是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丑,同僚之中,不乏拿他上疏反對惟功來打趣的,好在張元芳素性恬淡,與他真正有交結的都是性格差不多的,若不是好友,人家說什麼他也不放在心上,這件事,換了別人怕是挺不下來。
張元芳卻壓根沒理他,只是在他頭上很溺愛的撫了一下。
「惟功,惟功……」
院外傳來七嬸的叫聲,叔佷兩人相視一笑,都是站立了起來。
「你怎麼還穿著這一身衣服?」
「咋了?」
「換上你那個什麼麒麟服,快!」
惟功原本還想拒絕,不想穿那別扭人的服飾,但看到七嬸凜然若殺雞前的眼神,頓時醒悟,忙不迭跑到廂房去換衣服去了。
等他衣服剛換好重新出來時,院落里頭,已經滿滿當當站了一院的人。
這里畢竟是英國公府的別院,門首進來是照壁,然後是東西對望的各三大間的廂房,正堂三間,從夾道進去是茅房,院落很大,站滿的話最少能站小一百人,就這麼著,院子里也是塞滿了。
「給五哥兒道喜。」
「恭喜五哥兒。」
「這點東西是拿來給五哥兒得閑吃著玩兒。」
看到穿著一身麒麟服的惟功出來,忽啦啦就是跪下一地的人。
為首的就是滿臉笑容的楊達,然後是李福成和李福保哥兒倆,再下來是賴大家的管家娘子,林瑞興家的,楊達家的,大管家級別的是沒過來,但楊達這些二管家來了好些,再有就是管家娘子,再下來是各房的執事,有臉面的大丫鬟,林林總總,插花兒似的站滿了一地。各人跪下之後,都是滿嘴的恭喜話語,臉上那種奉承的表情,打惟功進府之後,就是從來沒有在這些下人的臉上看過。
突然之間,惟功就在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滿足感。他在皇極門受賜,穿著麒麟服出來,沿途多少個文武大勛,勛舊皇親,有老有少,但一個八歲大的孩子,手捧詔旨,穿麒麟服,牽著御賜的御馬出來,那種風光在當時他沒有感受到太多。
但當此時,看到這麼多奉迎自己的人,不論是長隨還是家丁護院,或是打雜的,或是園丁,小廝,廚房里的,針線上的,**,管家執事和婆子們,這些人原本見著自己都是將頭抬的高高的,根本不屑一顧的感覺,而在此時,他們卻是黑壓壓跪了一地,向自己阿諛奉承,拍馬屁套近乎。
這,就是權勢帶來的變化!
在這一刻,也怪不得惟功有些頭暈,甚至是飄飄然。大丈夫不可無權,眼前這種感覺,任何一個對權勢有感覺,喜歡掌握自己命運並影響他人,有著雄心壯志和抱負的男兒漢,都會深感驕傲和自豪。
當然,惟功沒有沉迷太久,他先扶起楊達,然後是李家哥兒倆這些有面子的執事,再又向那些管家婆子們致謝,向有臉面的大丫鬟們問好,稱她們為姐姐,謝她們大駕光臨。
嘴上十分客氣,就使得院中的氣氛越來越好,終于各人打開話匣子,將惟功狠狠夸了一通,一直鬧了半個時辰之後,院中的人才全部散去。
「太鬧了,太鬧了。」
院中人全散去後,七叔拿著一卷書從上房出來,皺眉不已。
七嬸嗔道︰「跟你半輩子,不及今日這般風光……我當然不怨你什麼,只是現下有惟功這個兒子,讓他帶契我這個娘也風光一下子,也不成?」
「成,成。」
張元芳大感狼狽,打算偃旗息鼓,重新折回上房去。
臨行之前,他不禁問惟功︰「這樣的事,你喜歡麼?」
「七叔,說實話吧,我喜歡。」若換了任何一人,惟功都不會說實話,但此時他對著七叔七嬸,卻是坦然道︰「我喜歡這樣的熱鬧,也喜歡做人上人的感覺。我喜歡有權力,掌握人的命運,說句爛俗的話吧,就是醉臥美人膝,笑掌天下權。」
「噗……」
張元芳將含在嘴里的茶水全噴了出來,忍不住笑的打跌。
連七嬸都是笑道︰「你這小孩子,這話你懂得是什麼意思麼,就拿來亂用。」
惟功也是訕訕的,張元芳笑過之後,卻警告他道︰「這般的話是不能亂說的,人听到了會拿來對付你。」
「是,七叔,在別人面前我會小心。」
「還有,小五,楊達他們不過是趨炎附勢之徒,你現在有的這些成就,他們就來趨奉你,如果你再有更高的成就,張貴張福他們也會過來,你懂麼?」
惟功淡然一笑,答道︰「七叔,他們不過是牆頭草罷了,我懂得的。打鐵還要自身硬,我越往上走,趨奉的人就越多,但我會分的很清楚,有些人能用,有些人能交,有些人只是牆頭草,听听奉承話兒就算完事。」
張元芳滿意的點點頭,一家子預備進上房吃晚飯,只是在惟功進房之後,張元芳猛然搖了搖頭,心道︰「小五這話說的十分精警,哪兒就爛俗了?當真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