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主,有不少人騎馬沖過來了——」
王樂亭是少年中最善射的,射術僅在惟功之下,他是天生的明視,兩眼視力遠在常人之上,眾人還在很開心的割食黃羊時,他第一個發覺了有隱約的煙塵,等所有人站起觀察之後,隔了好一會兒,才果然發覺有大量的煙塵騰空而起。
張用誠皺眉道︰「京畿地方,誰這麼大膽?」
通州的重要性,僅在京城本身之下,大量的倉儲都在這里,沒有通州倉儲的糧食,京師根本談不上穩定。
張居正最近兩年的改革措施,其支撐點就是有軍隊的支持,還有通州倉庫里兩千萬石的糧食,有兵有糧,心中才不慌。
這樣的要緊地方,普通的官員和武將根本不敢在這里放肆,萬一被彈劾一本,罪責不輕。
待這些騎士稍近一些,王樂亭看到旗號,便道︰「是打著順天巡撫的三軍司命的軍門旗。」
「原來是順天巡撫張夢鯉來了。」
張惟功霍然起身,笑道︰「有熱鬧瞧了!」
過不多時,果見大股騎士蜂擁而至,足有四五十騎。其中正經戴著兜鏊,穿著對襟罩甲,手持各式兵器的軍將有二十余人,穿著盤領吏服的吏員有十余人,當中一人則是烏紗帽,大紅袍,三品補服,黑色官靴,縱馬奔馳時,眾人都以此人為核心,看起來著實威風,這驛站附近人煙稠密,一看到如此的景像,都是閃避不迭。
待馳近驛站時,二十多官兵四散開來,以十余步為拉開的距離,將驛站團團圍住。
巡撫張夢鯉沒有下馬,只是在馬上冷然看著驛館的大門,面露冷酷神色。
在他身邊,有三四個穿著儒衫的從人也沒有下馬,策馬在巡撫四周,低聲談笑著。這幾人應當是巡撫聘請的私人幕僚,一般都有秀才或舉人的身份,熟習公文律例,協助巡撫開展公務,巡撫是差遣官,朝廷不配給屬官,但巡撫和巡按都不是三頭六臂,時間久了,就形成這麼一套規矩,自己花錢雇佣幕僚隨員,越是繁難沖劇的治地,雇佣的幕僚就越多,分為書啟、刑名、錢谷、禮儀、儒學等各個方面,私人聘請,並沒有官身,無制度約束,朝廷對這種幕僚的約束力就小的多,明清的很多官場陋規,還有骯髒的交易,都是和這些出身江浙一帶的幕客有關。
那些吏人,則是持鐵尺,鎖具,直沖到驛站之內,很快,里頭就傳來一陣高亢的叫罵聲響。
這樣的威風殺氣,令得普通的百姓有大開眼界之感,張惟功卻是搖了搖頭,笑道︰「張公也是真難得逮到機會威風一把啊,不過排場還是太小了。」
確實也是如他所說,巡撫這官上馬治軍,下馬理民,和總督在職責範圍上只是一個偏軍事一個偏民政,但當地方不太平時,巡撫一樣有自己的標營,一樣有督管眾將打仗的權力,一般的巡撫,都會加提督軍務的字樣,再加僉都御史,有彈劾任免權,治政之權,軍權,是正經的封疆大吏。
但這只是對別的巡撫而言,象張夢鯉的這個順天巡撫就相對苦逼了,順天府的治理範圍就是京城和四周一小塊地方,要麼是軍事要地,要麼是皇陵所在,軍隊是京營,歸都督府和勛臣、太監直領,京中政務是大興和宛平兩縣,治安是五城兵馬司和錦衣衛,皇城和宮城防備是上二十六衛的禁軍,里外里都沒有他什麼事兒。至于薊鎮和宣大的軍隊是戚繼光的主場,張巡撫踫也別想踫。
今日前來,若是換了勛陽巡撫,最少是三百騎兵加上幾百隨員,王巡撫這個排場,實在真是太小了。
他們在這邊說笑,張夢鯉那邊也是有人看過來,這一群少年個個氣宇不凡,圍坐烤羊,身邊還有弓箭和刀劍,一看就知道不是尋常人家,多半是一群小舍人出京城來玩耍,觀察了一會兒之後,反正惟功一群人沒有住在驛站之中,也就沒有人過來多事。
里頭響動聲持續了兩刻功夫,很快就是有大隊人馬被押了出來。
那些吏員看來下手頗狠,出來的人群中,有不少人臉色青腫,看來是被飽以老拳了。這倒也並不奇怪,住驛站的肯定沒有平頭百姓,就算是跟班也是要麼是親藩勛貴的家人,要麼就是文武百官的長隨,哪有幾個脾氣好的,三句不對,自然就動手打了起來。
打頭的居然是一個穿紅袍的四品以上的文官,一臉的氣急敗壞,大步流星的向外走著。
一看到逮了一個高品文臣,張夢鯉的臉上都有不可思議的神情,最近三令五申,沒有公務和正規的勘合,違禁者必定嚴查,這樣的嚴令之下仍然有人往刀口上撞,真是太蠢了。
文官的烏紗形式和武官稍有不同,補服也不同,四品以上穿大紅官服,料子也是絲制或使用紗、羅、絲等名貴的料子,所以無論如何,那個氣急敗壞出來的官員肯定是一個四品高官無疑。
「張大人,真是好威風啊!」
「原來是趙大人啊。」
稍稍靠近一些之後,驛館出來的那個官員先打招呼,張夢鯉一看,原來是苑馬寺卿趙久光,山西人,自然是晉黨成員,當下有點頭疼,卻也只得下馬拱手致禮。
兩人同為四品,張夢鯉是巡撫,趙久光卻是京卿,只是苑馬寺卿不如光祿寺,更不如大理寺,算是京卿中的雜流,兩人的地位算是相當。
在趙久光身後,又是十余名穿著官袍的官員,大紅袍是沒有,但全部是青袍,都是七品以上的官員,張夢鯉粗粗一看,便是認得其中三四人,全部是州縣正印官,是前來京師轉遷朝覲來的。
這一次一網撈上來不少大魚,最近嚴查驛傳,各地都是成績斐然,而張夢鯉這里卻因為是靠近京師,他一直不敢下手,前天听說張閣老因此對他十分不滿,張夢鯉感覺惶恐,今日前來潞河驛也是破釜沉舟,迫不得已。
如果不是把趙久光這條大魚撈出來了,今天的行動就堪稱完美了。
張夢鯉沉吟之時,趙久光卻是氣勢洶洶道︰「張大人,學生回山東岳父家探視親族,銷假回京,住在這里一晚上也不可以?」
其實他帶著的家僕隨員有二十多人,加上妻子親族跟來一起混飯吃的也有十幾人,三四十人住了大半個跨院,人吃馬嚼還要驛站提供明天入京的轎子和馬車,所費當然很大,不過身為四品京卿,趙久光自己是覺得這一點小事不算什麼。
「這個……」張夢鯉苦笑道︰「學生前來此處,亦非是自尋事非,實在是張閣老有嚴令,非公務者,或是偽造勘合者,一律拿辦查問,這叫學生怎麼是好呢。」
趙久光冷然道︰「學生的勘合雖不是兵部發出,但在此地暫住一晚,卻是事前在信中就稟報過鳳磐公的!」
鳳磐公就是新入閣不久的張四維,晉黨領袖,趙久光拿張四維當擋箭牌顯然也是深思熟慮過的,張夢鯉再囂張,總不能去和張四維這個閣老對質吧?
眼看事情有了松動,一群被看管著的州縣官也騷動起來,在他們身後,還有幾十個普通的士紳和一些長隨僕役模樣的,他們沒有勘合,持的是火牌,也是一樣被看管起來了。
這些人全都不是善類,原本看到是順天巡撫親至,他們不敢鬧事,但有趙久光頂住了張夢鯉,他們的表情就松動起來,嘴上也開始嘀嘀咕咕的說話。
「用誠,換了你是張軍門,你怎麼辦?」
「如果我是巡撫,我不會這麼魯莽行事,在趕來之前,會派心月復幕僚來了解一下驛館中住著的都是什麼人,盡可能打听清楚,然後再相機行事。」
張用誠笑道︰「到現在這般田地,我也沒辦法了。」
王國峰笑道︰「用誠哥,連你也沒法子,看來張軍門這一次要麼硬著頭皮強上,要麼就只能灰溜溜走人,硬上就得罪人,走人自己丟人,唉,我都替他難堪呢。」
惟功也是一笑,卻問道︰「張夢鯉是什麼背景?」
「沒有什麼很強的背景,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同進士,同榜狀元諸大綬,榜眼陶大臨……」
張用誠在這方面博聞強記,朝中重要的官員,履歷幾乎一清二楚。
在大明,記官員在何處任何職是沒有太大意義的,記科名記籍貫,這才是切中要害,一個官員能否成為大員,同鄉中有沒有重要的奧援很重要,更重要的就是座師和同年中有沒有特別風光和得力的。
丙辰科距今好幾十年,當年的狀元諸大綬和榜眼陶大臨都已經離世,同榜之中也沒有什麼重臣和名臣,座師肯定不必提了,同榜的同年沒有力量,又沒有巴結上現在的重臣,就屬于比較孤立無援的那種了。
惟功笑笑,道︰「嘉靖丙辰科……狀元不姓沈,叫沈默嗎?」
張用誠想了想,很肯定的道︰「沒有這個人。」
「哈哈,用誠你真的很下心思呢,我只是聊以相試耳!」
惟功又笑道︰「他官聲怎麼樣?」
「很好,傳聞中是為人方正的很,不畏權貴……」
「最少可以證明一點,他沒巴結上張閣老啊……」
事實也確是如此,張夢鯉如果真的是張居正的私人,今天就理直氣壯,管你是不是張四維的心月復,未必張四維還敢和張居正對質?
此時的為難,正是沒有背景官員在遭遇難題時的普遍境遇啊,簡單來說,就是撞上鐵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