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的頂峰上必然就是往下,文官們早失去了治國的熱情,現在不過是在張居正的考成法的鞭子下被打的不能偷懶,但已經形成固定的利益集團,在利益之下,文官對武官們的壓迫和打壓已經不再是道統之爭,也不是為了穩固整個帝國,更多的只是利益方面的考量了——
這只是大方向,很多小的細處方面,連張元芳這種老實人都感覺不能忍受。
「定國公好歹是勛班之首,結果出行時遇張四維,只能老老實實的給他引避讓道。一個是超品國公,一個本職才是侍郎,哪兒說理去?」
「那些從七品的監察御史,一個個都是眼高于頂,路上遇見了,從來不引避讓道,視若無睹。」
「禮節只是小事,巡城御史收紅包銀子收到手軟,五城兵馬司卻是真正干活的……一旦出了事,錦衣衛和兵馬司倒霉,倒沒听說過哪個御史被吃了掛落。」
「只治武臣,不治文官,世間不公平之事莫過于此。」
「大興,萬年,鋪行過三萬,其中最賺錢的行業都被文官們吃干抹淨,這些家伙,滿嘴孔孟大道,放印子錢卻是放的不亦樂乎,那個王世貞,向來和張元輔過不去,也是嘉靖年間就有名的大臣了,他家在江南一帶就有好多個質鋪錢莊,一年放印子錢能賺三十萬最多,這里頭有多少人的人命在里頭,簡直是說不得。」
張元芳一開頭,惟功才知道自己這位向來謹言慎行的老叔心里也不是沒有怨氣的,眼下這國事雖然蒸蒸日上,但其中種種隱憂,也是叫人思之而害怕。
「京營不得整頓,一則是勛舊之家佔役吃空額,更多的還是這些齷齪官兒生怕京營壯大,武臣有了根基勢力,有了立功的本錢,特別是勛舊之家,有爵位在身的要是再領兵,他們害怕制不住,所以寧願叫京營敗壞!」
听到這里,惟功心中一動,笑著道︰「七叔,上一次講到皇上沒有幼軍,勛舊和將門不再有關聯,這些事都和土木之變有關,這里頭,是不是也是這些官兒們弄鬼?」
「唉,差不多吧。」
張元芳嘆息一聲,語氣無限蕭索的道︰「土木之變,當年咱們的頭代老英國公以七十高齡從征,也是歿在這一場戰事里頭。老實說,這場仗,沒有表面上的那麼簡單。」
「怎麼說?」
土木堡之變是明朝以極盛而衰落的一個重大轉折點,打那之後,明就失去了對草原的主動進攻的戰略優勢,從攻而守,甚至守都困難,如果不是九邊代替了京營禁軍的職責,恐怕歷史的進程更不一樣了。
這個熱點,惟功也是很感興趣,當下搬了個凳子,坐在七叔跟前等著。
「你這小子……」張元芳一笑搖頭,終是接著道︰「當年勛舊諸臣仍然勢大,各地的總兵官,都是侯爵或是伯爵,以侯伯身份領兵,自是不同于尋常武臣,雖然正統早年,朝廷也派了巡撫官提督軍務,但並沒有明確說總兵官位在巡撫之下……那還是成化年間的事了。當時,文武之間,雖然文官勢力漸漲,但武臣仍然有優勢,這優勢就在于公侯伯的身上。」
「公侯伯是超品,光是這一層身份,文官們就頭疼吧?」
「是嘍。」張元芳笑道︰「當時京營中領軍的多是勛舊,文官只專于後勤,侯伯為將軍,當然不會受制于他們,于是在對也先一役上,兩邊態度十分明顯。文官們當然力主持重,事實上便是一興大兵,文官們就得在後頭給武將們支應糧草,供給軍需,出力出工不出彩,誰樂意干?安南當時雖是困難,但一下子就撤的干淨,還不是他們不願意大事周章,維持大軍駐屯,給武將們自專自主的機會!」
「此輩混蛋,真是只顧自身權益,不顧國家。」惟功怒道︰「土木一役,王振要出兵,這麼說來,就是勛舊支持,文官反對?」
「正是。你想,也先是頭狼,蒙古諸部,不是稱大汗的厲害,而是被稱為蒙元太師的才是真正的大人物,也先這人,雄心勃勃,手腕高明,麾下鐵騎人數不多,但十分精銳,這樣的狼,你不去打他,他會老實麼?王振那人,腦子是不好,但出兵這事總的來說是不錯的。當年老英國公,也是力主出兵的一位。後來,勛舊們多半從征,大軍出去後,糧草卻是一直供給不利,大軍無多軍糧積儲,在幾次繞道之後,軍中接近斷糧,這才是軍心不穩的根源。然後一敗再敗,剩下的事就無須多說。此役之後,勛舊中為將領的多半戰死,京營歸于謙直領,此後一直是文官們掌握,勛舊們被排除在外,此後雖然漸漸以勛臣領京營,但文臣為協理,太監為監軍的體制也定下來,一兩個勛臣名義上領京營,不過是叫朝廷大小分制,權力平衡,叫上頭放心罷了。」
一場陳年舊事說完,張惟功這才隱隱明白,為什麼京城勛舊從開始時的從龍功臣,領軍將領,成為現在諸事不理的蠹蟲模樣,整個勛戚圈子就是被當成大明的宗室親藩一樣養起來,是一群被圈養的豬。
原本按朱元璋的體系是文武並重,兩個輪子承載著這個龐大的帝國,現在是一個輪子大如泰山,一個輪子已經萎靡到成為一只爬蟲,單輪馬車沒有制衡,當然就是越來越只顧本集團的利益,余者皆不放在心上。
「所以說,張元輔是個異類,這樣折騰他們自己人,親藩,勛貴,士紳,文武官員,太監,全得罪光了。」張元芳嘆息道︰「他將來會不得好死啊。」
「所以我現在就要和張閣老切割了……」當著七叔,惟功也沒有什麼可欺瞞的︰「正如七叔所說,我所做的,雖然文官不悅,也得罪了張閣老,但從長遠看,有益無害。而勛貴和武臣圈子,對我肯定是激賞有加。這個世道,當武臣的靠過去投效文臣,人家也瞧不起你,只當是一條狗!不如早早選好邊,立定根腳的好。」
「你雖然年紀不大,但向來自己有主張。」張元芳點一點頭,道︰「自己拿主意吧,我和你七嬸總歸是站在你這邊的便是了。」
……
「你昨天可是得了失心瘋!」
乾清宮中,還是一大清早,秋冬之交之時凌晨的天氣已經有點冷了,雖然已經過了卯時二刻,但天還是有點黑漆漆的感覺,沒有徹底放亮。
惟功是在宮門一開就進了宮,早早就候在乾清宮外頭,等萬歷一起身就是第一時間進了暖閣之中。
他的身份當然不是普通的外臣能比的,就算是宮中的錦衣衛和府軍前衛帶刀官也不能和他比,乾清宮的管事牌子孫海和客用兩人都是囂張跋扈,目中無人的陰狠太監,見著惟功,也得客客氣氣的多加三分禮敬,一見是他過來,太監們都沒有留難,直接將他帶了進去。
萬歷剛剛換了睡覺的中衣,穿著白紗中單,還不曾將團龍常服穿上,一見惟功進來,萬歷便跺腳道︰「昨天內閣馬先生,張先生,還有幾位講官,都遞了急奏進來,吾以為出了什麼要緊大事,原來是你這個小子給吾惹禍添亂!」
惟功站在一邊,也不慌亂,只笑道︰「皇上听聞此事,心里就一點不覺著好玩麼?就沒有一點兒痛快?」
萬歷先是一滯,接著看看跟前都是心月復人,這才笑罵道︰「你這廝越發憊懶了,索性連吾也要牽扯進來是不是?」
惟功笑而不答,萬歷自己笑了一氣,才終是承認道︰「趙孔昭那張臉,方方正正,見了吾也沒有好聲氣,听說他吃了你的憋,吾是很開心的。」
他開心的理由當然不是這個,而是不能宣諸于口的,哪怕是當著這一屋心月復的太監和張惟功,皇帝也是不能說出來的。
真正的原因,是皇帝對張居正已經生出深深的忌憚和畏懼之心,這種情緒藏的很深,連皇帝自己也未必真正了解,但經過寫大字和背書幾件事後,皇帝肯定會生出對張居正類似嚴父般的畏懼之感,對馮保這種控制內廷,將他的大小事情都稟報給李太後的大太監,更是心生厭惡。
不過皇帝和張居正及馮保的決裂還得有好幾年,現在,那是打死也不會說出口來的。
「不過吾是不會支持你的。」萬歷警告道︰「祖制雖然沒有說文貴武賤,但自仁宣以來,已經形同事實。」
「皇上難道覺得文官一家獨大便好?」
「自然不好。」萬歷順口道︰「特別是你這樣的京衛親從官,外朝官也要折辱,你回擊的好,全了你自己的臉面,同時也顧全了吾的面子。」
皇帝雖然還小,其實也是有逆鱗在身上的,張惟功好歹是他的寵臣親從官,趙孔昭的舉措顯然是沒將惟功和小皇帝都放在眼里,事實上也是如此,如果萬歷此時成年親政,趙孔昭是不會故意去刁難惟功的。
「臣听聞現在總理和協理京城戎政的大權都在文臣手中,這樣並不妥當。」惟功面對皇帝,很沉靜的道︰「祖制,勛臣領禁軍,文臣協理,太監監軍,現在的情形,和當年相差太遠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