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公 第一百零一章 光耀

作者 ︰ 淡墨青衫

「有一本小冊子,老夫原本是準備送給車營中的將領們傳閱的,現在看來,給他們浪費了,與你拿去看吧——」

「是什麼武學秘笈不成?」

「屁話……是老夫一生練兵的心得︰《廣西選鋒兵操法》,有此書,在訓練選鋒之法上,于你也有些幫助。」

惟功接過來翻看一下,果然是俞大猷手書的訓練選鋒兵的兵法心得。從選人,到練習選鋒陣法,詳細備盡。

惟功大喜,不過仍然有不足之念,請求道︰「俞帥,人都說你車戰之法海內獨步,比戚帥還強的多,戚帥所創偏廂車營法畢竟沒有大戰過,你的獨輪車和雙輪車戰法,卻是和蒙古人在西北實打實的打過……」

「這個你小子就不必練了。」

俞大猷呵呵一笑,擺手道︰「吾是打算在京好好練一些兵出來,最少也得數萬人,練成之後,便是老夫歸園之時。但車營不論攻或守,對應的都是正經的大軍,現今看來,北疆尚有事,而有事之處,只在遼鎮,那里都是大大小小的土蠻部落,講究以騎兵沖擊,迅猛進擊斬首之法而戰之,編練選鋒騎兵,以數百最多千多騎直搗黃龍的戰法為最佳。李成梁父子,雖然劣跡不少,但其在遼左以此戰法打北虜諸部,這樣的打法是對的。」

俞大猷不愧是領兵多年的老帥,雖然不如馬芳等大帥一直鎮守北邊,但仍然能看的問題的實質。俺答受封順義王歸順之後,雖然其子黃台吉狡黠多智,而且素來心思宏大,是一個很強悍的蒙古台吉,但孤木難成林,更多的蒙古貴族是願意和明朝開展互市來互通有無,而不願以劫掠之法去冒險了。

主要也是因為明朝不妥協的和蒙古諸部打了二百來年,蒙古已經完了,缺鐵,缺鎧甲,連弓箭都備不齊,裝備缺乏,戰術落後,當年縱橫歐亞的鐵軍已經淪落成一群拿弓箭嚇唬人的牧民強盜集團,而不再是一個組織嚴密,戰力超卓的軍隊了。

車陣之法,配合騎兵步兵火器,是對應的完全規模的軍隊,堂堂正正的陣而後戰。可現在大明的邊防局勢是一群又一群的小規模的牧民組成的騎兵,按照季節騷擾邊境,明軍在防守的同時,也是時不時的用斬首戰術來還擊,就是俞大猷說的,用精銳騎兵千里奔襲,猛撲敵營所在。

其實惟功心里也是明白,俞大猷不論是練兵和做戰的方式,都是和戚繼光有很大的不同。

戚繼光的練兵法,是以較小的成本,練成一支令行禁軍,裝備並不算精良,但可以承擔鎮守邊疆和穩固畿內的責任,而俞大猷的練兵思想則截然不同。他以為,于其如國初和嘉靖年間那樣,表面上有超過兩百萬的軍隊,但臃腫闊大,緊急時毫無用處,還不如將兩兵或三兵的兵餉給予一人,足兵足餉,練成一支可以快速反應,十分精良的職業軍隊。

而戚繼光則認為這種想法並不成熟,而且十分危險,從根本上來說,文官們也不會允許這種軍隊出現在大明帝國之內,雖然可能在鎮壓起義和應付北虜及倭寇上這種職業軍隊有用,但擁有職業軍隊就得有精細化的財政管理和與之相應的後勤組成,很明顯,在當前的文官體系下,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一個要數量,一個則以質量為先,兩個名帥在軍隊訓練之上就有完全的區別。

至于練兵,戚繼光是孫吳法練兵,講究令行禁止,法度森嚴,民間傳說甚至有其斬殺其子的傳聞,雖然是以訛傳訛,但很明顯,戚繼光練兵講軍紀的傳聞已經深入人心。

而俞大猷講究的是以身作則,恩結全軍,他是當時諸帥中最為廉潔,不爭功,不諉過,最坦坦蕩蕩的一個名帥,當然,遇到的挫折也就越多。

再往下細分,俞大猷講究以技藝練兵之膽,講究技藝,而戚繼光講究宣講忠義之道,以忠誠激發士兵之膽,當然,他實際上也是傳授兵士技藝,只是不如俞大猷先以技藝為先。

以俞大猷之操守,當然不會說練車營不好,張惟功將來究竟能到哪個軍鎮效力,殊難逆料,他只以自己的選鋒之法相傳,就是為了預防張惟功將來會到薊鎮。

到了薊鎮,戚繼光的步、車、騎諸多練法都是詳細備盡,是一座掏不光的寶庫,足夠惟功學習的了。

這里頭的心思曲折,俞大猷不打算一一向惟功細細說明,將來這個小子到達他這樣的位置和經歷之時,一切都會明白,會了然于心。

惟功也沒有再說什麼,再次滿杯,與這個名滿天下,仍然不改赤子之心的老帥敬過去。

……

酒足興盡之後,惟功與俞大猷一起掀開酒館的門簾,外頭立刻撲面而來一股清涼氣息,夾雜著雨水,打在人的臉上。

在這種烏煙瘴氣的小酒館里出來,突然遭遇這樣一場突如其來的秋雨,還真是給了人足夠的驚喜之感。

惟功將手一伸,放在雨簾之下,笑道︰「下雨了啊。」

「秋雨淒涼,不過,正適合撐傘獨行。」

俞大猷倒是有點雅興,其實他和戚繼光一樣,是這個時代明軍將帥中難得的文武通才,若不然,兩人也不會都留下不少軍事著述的同時,還都有詩稿詩集。

只能說是異數!

拿出幾分銀子,買了一柄破爛的烏骨傘,俞大猷沉思片刻,對著惟功道︰「惟功小友,老夫不願以子佷輩視你。因你的天資和現在的際遇已經強過老夫青壯年時百倍,未來成就,實在不可限量。今日之後,以你我身份,未必能常見面,有一語,先贈你知道。」

惟功肅然道︰「請俞帥明言,小子願听。」

「寧人負我,勿我負人。我有大過失于人,終身以為歉,人有過失于我,事過即忘之。」

寥寥數語,說完之後,俞大猷長笑一聲,竟是就這麼瀟灑離去。

雨幕之中,這個滿頭白發的老人撐開雨傘,漸漸消失在了街角遠處。

話雖俗,惟功卻沒有輕視的意思。

以俞大猷的一生經歷,怎麼會在這種時候說一些言不及義的廢話?

俞大猷用兵,謀定而後動,眾人贊其「忠誠許國,老而彌篤」。在廣東為總兵時,「廣人攘其功,大猷不與較」。他向來不急功近利,不炫耀戰績,不要說李成梁輩,便是戚繼光也是遠遠不及。在廣西,俞大猷「親率數人遍詣賊峒,曉以禍福,且教之擊劍,賊駭服」。平海南時,俞大猷「單騎入峒,與黎定要約,海南遂安」。曾有有一些,俞大猷破敵之後,曾「散余黨二萬,不戮一人」。

這些記錄,都是已經記錄在大明實錄之中,預備俞大猷身故之後,修史列傳所用。

惟功早就已經派人查抄過,熟讀過。

眼前這個消失在雨幕中的老人,自有他行事的一套原則,哪怕是禍福先後而至,數次撲跌,但仍然不改其志,不廢其約!

任何時候,這世上都有一種人,不計個**福,不計自身的成敗得失,只有報效國家,濟世安民的理念在,就可以支撐著他面對一切困苦和難關。為什麼俞大猷能在逆境中還有如此大的成就,或許就是眼前的這樣的情形,只有剛剛那寥寥的幾句話,可以從中看到答案。

這一瞬間,惟功只覺得全身都沉浸在一種莫名的情緒當中……今晚他所獲得的東西,真的是太豐厚了,一座寶庫在他面前轟然打開,里頭是取之不盡的財富。

在此之前,他是一個轉世的普通人,在山村接觸的也只是普通的山民,大家都是一樣的,只想著能多獵獲一些獵物,多收成一些糧食,能多換一兩匹布,存一些銀子和銅錢,在急需的時候能頂上用場。再下來到英國公府,他滿懷著仇恨和憤怒,在張溶等人的身上又沒有獲得什麼幫助,如果不是自己的毅力過人,還有七叔七嬸給他的親情,現在的他會變成什麼樣的人,真的是很難想象。

只有在俞大猷這樣的人面前,他知道了什麼是丈夫處世,磊磊大方,什麼是處變不驚,雖在困境而一無怨恨,什麼是為國為民,別無他意,什麼是謙淡沖虛,以人格魅力,足以折服外在和內里的敵人。

任何時候,哪怕是最黑暗的時代,也總會有這樣的一些人,發光發亮,用自己的一切來燃燒著,光耀著,使身邊的一切也被光明所照亮,哪怕是所得有限,所發揮的作用有限,但仍然是其百死而不悔。

俞大猷,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論戰法,戰功,他可能不是這個時代大明最優秀的統帥,但論及人格魅力,俞大猷,他是毫無疑惑的這個時代的第一人。

但惟功知道,自己雖然對眼前這個漸行漸遠的老者充滿敬佩,但未來的道理,他不會選擇與俞大猷一樣的走法。戚繼光,李成梁,俞大猷,各有各的優缺點,但毫無例外的是他們也被這個時代所吞噬了。一身成就,就是依附于文官體系之下才得展布,在各自的晚年,他們有的走的艱難,有的前功盡棄,有的走向了自己的反面,事實說明,他們的路雖然能收效一時,卻無法根除這個王朝和民族身上的痼疾!

惟功要走的,是超越前人之路,在這一瞬間,他擁有著最強烈的信心和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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