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功攆走一百多頂替點卯的青皮無賴,在當時的京營圈子里是波瀾不驚,連一朵小浪花也沒濺起來——
說起來是那些幼官營的舍人們年紀小不懂事,平時應付差事也罷了,大家都是這麼混的,這新上官剛上任的時候,正要立威的當口,不說小心謹慎不叫人拿捏住把柄,反而仍然如往日一樣散漫,被上官發作也是該當的。
只是提起惟功的布告時,眾人又是笑上一笑,似乎是連說兩句的興趣也沒有了。
外人是這般景像,至于各舍人家中,又是另外一番模樣。
城北發祥坊距離五軍營大營頗近,二百多年下來,成為京城武官聚集較多的地方。
洪武和永樂年間,在南京武官最多不過兩萬人左右,洪武年間,南征安南,北伐蒙古,在京武官仍然是兩到三萬人之間的數目。
但永樂年間,已經開了惡例,原本朱元璋是對武官們說過使其襲職,和大明皇室一起,永享富貴平安之福,以酬勞這些武官跟隨效力,打下江山的功勞。
太祖說這話的同時,也是有另外的做法,便是襲職可以,但襲職之前,需得考校弓馬騎射,合格者方允襲,不合格者不允。
洪武年間這規矩執行的十分到位,靖難之役,南北兩軍打的火花四濺,朱棣固然有天佑,建文固然是昏招頻出,但南軍的表現也是可圈可點的,和朱棣的北軍精銳,特別是有寧王的朵顏三衛的蒙古精騎加入之後,戰場上硬頂,也是絲毫不遜色。
到永樂即位後,有方孝孺等文官誓死反對,瓜蔓抄雖然殺得人頭滾滾,但朱老四心里反而發虛,文官不支持他,在軍隊上頭,朱棣自然就得加恩。自永樂年間,武官襲職不需考試!
不考試,長子必定能襲職,朝廷又拿武職官不當回事,賞太監過繼子佷,賞文武官員次子蔭襲,賞工匠,賞勛舊,賞親臣,反正隨手加恩,漫不在乎,等到正統之後,京師武官已經超過十萬人了。
這麼多武官,擠在京城之中,漸漸也是分化區別,發祥坊中居住的就是以普通的京營武官為主,上二十六衛和四勇營,都是各有另外的聚集處了。
在一處斜開口的胡同口前,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穿著三品武官袍服的武官騎馬拐了進去,在他身後是四個打扮光鮮的長隨,進了自家院子後,丫頭們打洗臉水,拿著衣袍來換,忙個不停,待一切消停後,一家人坐下說話,有人將幼官營門前張貼的告示上的話說了出來,引得全家大笑。
「哼,會點騎射功夫就當自己是國公了不成?」絡腮胡子武官不屑道︰「今天我在成國公府正好听人提起這事,成國公不以為然,幼官營都是都司衛指揮到千、百之家的舍人,革誰是好?御史清軍時,也只是清軍,沒有清官人子弟的道理,這張惟功到底是年紀小不懂事,京營都照他這般弄法,還有人受的了麼?老子是三品武職,他張惟功也不過就是三品,京師之中,我們這樣的官職算什麼?若不是有成國公照顧,我家能過這樣的日子?大哥不必去當值,還到成國公府陪著少國公要緊!」
現任的成國公是朱時泰,其嫡孫朱鼎臣已經被外人稱為少國公,主要是朱時泰和其子身子都很不好,可能在幾年內都會過世,朱鼎臣襲爵的日子不遠。
「是,兒子遵命。」
一個儒生打扮的青年躬身答應下來,語氣也很不屑的道︰「舞槍弄棒實在是沒有意思,若不是祖制如此,兒子還真不想去這什麼舍人營。」
「蠢!」絡腮胡大漢罵道︰「現在咱們家擺這個排場也是快擺不起了,沒有你那份餉銀收入,你這一身寧綢衣服老子有錢給你制?混帳東西,還不趕緊離了我這里!」
待大兒子抱頭鼠竄,一個婦人擔憂道︰「阿大的這份餉銀也很要緊,不如叫他老老實實的去應卯好了。」
「你懂什麼。」大漢換了便袍,官威倒是不減,眉宇間也滿是精明之色,當下對自家婦人喝斥道︰「各家看各家,京營現在冊有三十萬人,實在是十萬人也沒有,如果坐營官和馬步把總都這麼搞法,上頭的人不得把家底都掏干淨?這件事,我們不會配合那張惟功,但我也不會叫咱家阿大出面頂牛,不過你看吧,上頭會有人安排這樣的人手的。」
……
「好了,就按我的吩咐去照辦吧。」
撫寧侯府中,朱崗也在接見幾個慘綠少年,都是十六七歲年紀,大明的規矩是十八成人襲職,這些少年也都是穿著幼官舍人的服飾,顯然都是幼官舍人營的人。
「咱們幾家都是靠著撫寧侯府吃飯,沒有侯爺照應,一家大小只能嗑西北風,侯爺放心,您老既然看那張惟功不順眼,我們就一定照足了吩咐去辦事。」
「就是,那廝太狂了,不要說他只是英國公府的庶子,就算是嫡長子,也不能單挑全城的武官勛親!」
除了總督京營戎政的成國公家在京營有龐大的勢力外,各侯爵家里在京營的影響力也不小,各指揮,號頭官,坐營官,馬步把總官,都是層層級級的吃空額,佔役,伸長了手撈好處,沒有上頭的侯伯之家默許支持,這些武官是一個大子兒也吃不著。
在嘉靖早年,京城尚有十二團營和東西兩官廳的時候,確立了十二侯領十二團營,幾個大勛貴領東西兩官廳,太監監軍和掌握武庫的原則,後來世宗皇帝取消十二團營,似乎是進一步清除了公侯伯領軍的勢力,只留一個總督戎政的位子下來,又取消了太監監軍,由文官協理戎政。
結果這麼折騰了一翻,深信文官和勛舊們操守的世宗皇帝被耍了……在恢復三大營前,東西兩官廳好歹還有幾萬選鋒能用,等到了嘉靖中晚期,俺答叩關而入,直薄京城時,京營連一萬能操槍上城的兵丁都好懸能挑出來……嘉靖氣的砍了兵部尚書的腦袋,不過問題仍然是沒有解決。
到現在這時候,京營的積重難返已經到了藥石難醫的地步,想到那小子進退失衡,必定會大出其丑時,朱崗開懷大笑,似乎是要吐光在大時雍坊踫的灰頭土臉的惡氣!
……
「清軍之事,由你!」
「任汝膽氣撒漫去做,歷來只任御史清軍,惟獨你這一次是以勛舊子弟和武臣的身份去做,更要做出個樣子來,不要鬧的虎頭蛇尾,叫人笑話!」
「老夫這里,只講事情,不講人情,你可以放心!」
「買馬之事,著太僕寺撥給白銀五萬兩,由專人到口外與北虜貿易購買。」
「尋常軍戶人家也能選拔入舍人營……此事有點關礙祖制,恐怕要上廷議。」
內閣之中,張居正伏案手書,手一直不停,而對惟功稟報的事情,一一做出決斷,沒有絲毫的猶豫,沒有叫惟功覺得一點困頓,而且,主動將事攬在身上,責任亦是與惟功一起分擔。
惟功心中服到極點,這才是這個帝國的掌舵者應有的風範!
只是最後一句話也叫他嚇了一跳,這麼一件小事,居然要下廷議?
不過轉念一想也是釋然,現在呂調陽和張四維是事事听閣老的,吏部尚書以下諸部尚書,侍郎,全是張居正的私人,都督府肯定也不會有人和元輔為難,下廷議,只是張居正的一種手腕罷了。
將問題拋出,看看眾人反應,听听意見,確定思維風潮,有些事情能直接決斷,一件小事反而可以拋出來,觀風望色,這也是閣老手腕。
惟功心中充滿了敬服,但看到張居正的模樣,也是有十分的不舒服的感覺。
張居正處斷犀利,手不曾停,固然是十分的英斷果決,但也是將京營武事不怎麼放在眼里的感覺。
他在心里暗嘆一聲,到底是文官不曾將武夫之事看的太重,哪怕是見識如張居正者,也是如此。
「元輔,若再有違令者,下官請有臨機處斷之權。」
張居正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這個十來歲的少年,能有什麼手段,膽色真的有那麼大?
他淡淡答道︰「不听號令的,嘯營的,可以行軍法立斬,軍棍,皮鞭,你那是燒火棍,砍柴刀?彼輩武夫,只可以利誘,威嚇,營中那麼多斬刑,憑爾去用便是!」
大明軍中的斬刑是多,當然執行的力度也是看將官的膽色和狠辣程度,戚繼光就是能申明軍紀的一個,軍中斬刑好幾十種,遇到老鄉說一句想家了,被拿住了就問斬,這是勾動鄉情,動搖軍心的大罪!
下跪姿式不對或是慢了,說怪話的,做夢說夢話的,放屁太響了,都是可以用斬刑的。
大明邊軍之中,少耳朵的,被割了鼻子的,到處都是。
固然這軍中有不少是無賴刑徒從軍,但這樣一支軍隊會不會有榮譽感,這就難說的很了。
戚繼光在薊鎮允練三萬兵,但幾十年後,在朝鮮對倭寇的戰事中,還有對努兒哈赤的戰事中,所用南兵,還是在浙江招的農兵還有戰斗力,其余的戚家軍就成了一團散沙。
只用嚴刑不講兵員素質,無用,只講忠誠宣教,沒有刑罰震懾,也無用。
兩者之間,取一平衡爾。
但在此時,惟功對著張居正苦笑道︰「元輔,我也是個武人啊……」
「你?」張居正笑笑,道︰「我對你這小豎子有另外的評價,不過等老夫臨死之前再同你說吧。」
「那下官要等好久了。」
「哈哈哈。」張居正縱聲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