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之中,百姓們早就听到了消息,除了那些不方便出門的老弱病殘,幾乎就都是闔家出動的規模——
甚至就是老人和孩子,只要不是過于病弱或是太幼小的,在今天這樣的日子,也肯定是扶老攜幼,全家跑到御道兩邊瞧熱鬧去了。
這是一年一度的盛典,也是大明這種農耕社會難得的大事件之一,在十數年後,因為一次大旱,青年萬歷為了顯示自己的祈雨心誠,一路步行祈雨,這也使得幾十萬京城軍民大開了一次眼界,哪怕是隔著幾十年後,仍然為人所津津樂道。
從宮禁之中延伸而出,一直出各門往南城的御道,平時封閉,防守特別森嚴,雖然這道路寬廣堅實,但這是皇權的象征,不容踐踏和絲毫的觸犯,擅入御道者,必斬。
在嚴令之下,這條道路保存完好,除了天子郊祭之時,平時御道兩邊寂寂無人,百姓也是自覺離這條道路遠一些。
今日的情形當然是與平時截然不同,御道兩邊,熙熙攘攘密密麻麻,全部是等著看儀仗和皇帝車駕的人群,人群四周,當然是蜂擁而至跑來做買賣的各色小生意人,這個時候,農田里還沒活計,商業也不曾恢復活力,政務也不多,正是各階層都很放松的時候,歲末時的那種窘迫也都熬過去了,但凡有點經濟實力的,都不會在這個時候小氣,不舍得拿出幾個小錢來,哄哄小孩子開心,順道也犒勞一下自己。
皇帝祭祀天地的莊嚴大典,就是在熱氣騰騰的小食攤子和挑子之中,被弄的世俗化了。
朱國器的老巢就在御道西側,順字行的南城分店就在里許外的東側,兩邊隔著這麼近,最近打了這麼多場,在今天這種時候,所有人都是相信兩邊都會偃旗息鼓,不會再出來打生打死了。
「朱崗那邊有人遞話來。」朱國器半躺在院子里,曬著還不怎麼厲害的太陽,全身都是懶洋洋的,有人在這個大豪身邊稟道︰「說是兩邊一起發動,內城那些山西佬和撫寧侯府的人一起出動,把張惟功那小子的商行給全抄了,南城這邊,由咱們發動,殺了這小子最好,至不濟鬧大了,將這小子嚇住就成。兩邊一合力,聲勢一大,整個棋盤就活了。」
「哼,朱崗當我是傻子?」
朱國器眼中顯露出明顯的殺氣,怒道︰「咱們伏殺張惟功這樣的朝廷武官,已經是犯了大忌,不過拼命是沒法子,現在這廝滑溜的很,根本沒找著機會,大駕一出來,他是隨駕,咱們去伏擊,那是襲擊皇駕,朱崗嫌命長,老子還不想族誅呢。」
南城這邊和內城的撫寧侯府,還有晉黨,最近都有聯系,除了朱國器的勢力外,那些山西佬還找了不少內城的大豪出頭,原本是準備約期而動,南城內城一起動手,將張惟功的勢力連根拔起。
事情鬧大了,朱國器會想辦法頂起來,大明是沒有刺殺文官的先例,不象前朝大宋,流放的官員經常莫名其妙丟了腦袋,但刺殺一個武職官員,倒也沒有想象的那麼可怕。
但最近張惟功不知道收了什麼風聲,雖然順字行對朱國器的人步步緊逼,打壓的十分凶狠,弄的朱國器元氣大傷,但張惟功本人不出現在南城,朱國器也只能隱忍。
現在朱崗等人卻是箭在弦上,動手在即,卻又想誘使朱國器也一並動手……朱國器臉上露出冷笑,吩咐道︰「叫所有人都給我小心,不準擅自外出,不準惹事生非,有什麼事,過了今天再說!」
……
牆角的金自鳴鐘在皇宮大內都不多見,在萬歷年間這玩意還真稀罕,要到天啟,崇禎年間,宮中才漸漸多起來,到清季就是花樣出新,根本不稀奇了。
在順字行中,自鳴鐘卻是標準的配給之一,腳行的各種業務,首要就是守時,順字行送貨發貨的準點準時,也是當初立下根腳的重要原因之一了。
在鐘聲敲響九下,定格在羅馬字表九的位置上的時候,王國峰霍然起身,吩咐道︰「可以發動了。」
在他的四周,全部是打扮穿戴的十分利落的少年,一听到他的命令,便是全部昂然起身,應諾一聲之後,便是全部迅捷而出。
每個人都有既定的目標,這是在事前就演練過多次,時間點都掐的很準,再不會有什麼意外發生的。
……
萬歷在自己的御車之中,用閑適的心境看著窗外的風景。
沿途是山崩海嘯一般的呼聲,御輦之側,則是穿著藍袍和緋袍的朝中官員,隨行官員,最少也是七品以上的常朝官,一眼看過去,或是清貴翰林,或是部堂大吏,在此時,都是亦步亦趨,跟隨在自己的車駕之側。
看著如風吹麥浪般起伏的百姓,他的心中,也是有著滿滿當當的自豪之感。
這就是帝王的尊嚴,哪怕是有張先生這樣的存在,這個龐大的帝國始終是他的,他是萬民之主,是天子,無人可以觸犯他的威嚴,只要他一句話,千萬甲士可以為了他出生入死,哪怕是尸山血海,也只是他心念之間。
這種惟我獨尊的心思,倒不是他與生俱來,事實上,在萬歷元年之前,他只是一個還在讀書的少年,有父皇在,還有皇後,他的生母李選侍也不是善與之輩,給他強大的壓迫感。那時候,所求的不過就是讀書之余,能有一點閑暇時間玩玩蛐蛐,和小太監逗逗悶子,不要被管束的太嚴厲了……少年的心思,無非也就是這樣了。
一直到他父皇逝世,從他即位為君的那一天起,就是不停的有人在他耳邊宣揚著他腦中所想的道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底下,從日月星辰到萬民蒼生,不論你是多聰明的文曲星下凡的狀元,翰林,或是武力過人,可以以一敵百,敵千的勇將,還不是為他這個天子所趨使,使喚?
就在萬歷心馳神搖,心情十分愉悅之時,在距離車駕不遠處,一縷黑煙在半空中飄揚了起來,先是不起眼的一縷,接著就是揚起了漫天的煙霧!
萬歷兩眼中瞳仁縮成針尖一般的模樣,看著煙霧和漫天火光,他沒有想到,自己這一次郊祭,居然會遭遇到這樣的事情。
「請皇上勿慌,應該是走水了。」
張誠身為司禮監太監,帶著孫海客用等大批的太監走在內圍,他們是最後一道防線,一發覺情形不對,便是立刻來向萬歷解釋。
「不要驚擾了百姓,著順天府立刻督導救火事宜。」
萬歷心中極為不悅,還是忍住火氣,指示官員們立刻救火。但他的下半截話被突然發生的情形給噎了回去,在火光中,萬歷看到無數的身影正在火場中追逐廝殺,刀光劍影在火光映射下極為顯眼,絕不可能是自己的錯覺。
「護駕,護駕!」
這種如電影般的突兀情形一出現,整個隊伍都陷入了混亂之中,京營兵和御衛禁軍亂成一團,官員們沒頭蒼蠅一般的到處亂跑,人喊馬嘶,亂成了一團。
原本是威武雄壯,氣象莊嚴的儀仗隊伍,在此時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萬歷只覺得自己的心直往下墜,整個人都要縮成一團。他這十五年來一直生活在內廷和西苑的幾個宮殿,出宮的次數極為稀少,一見如此亂局,對未知和突發情況的恐懼立刻抓住了他,偏偏在這種時候,所有人都亂了,連劉守有等錦衣衛都指揮在內,禁軍的高級將領也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場面,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
在御道兩側,百姓也是已經炸了營,所有人都是沒王蜂一般的亂跑著,御駕在前,突然出現這種事情,也是確實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根本就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情。
這麼一副兵慌馬亂的情形之下,根本沒有人能做出有效的和正確的決斷,所能做的就是來回的亂跑而已。
「請皇上放心,臣看是喇虎無賴借機生亂,應當不是沖著聖駕來的。」
在萬歷最為惶恐害怕的當口,惟功適時出現了。
不算英俊但也看著順眼的面孔上是閃爍寒光的六瓣鐵盔,身上是層層疊疊的山文甲,中間護心鏡,護臂,護膝,護脛齊全,全身鐵甲之下是充滿著勁力的強健軀體,而惟功的眼神,仍然是冷靜和充滿自信,當然,也是有叫萬歷一眼能看的出來的忠誠。
萬歷掃視了一邊,張誠和孫海客用等太監還在慌亂著,諸多禁軍大將也是亂吼亂叫,沒有一點章法,萬歷用眼找尋了一圈,所見情形,真是叫他十分失望!
經過惟功的解釋之後,萬歷看向那邊的時候眼神也從容了一些,但此時情況又發生了變化,起火之處不遠的的胡同深處,從不少宅子里奔出的喇虎青皮模樣的人物,足有數百人之多,而最叫萬歷和隨同的親臣武將們心驚的便是喇虎隊伍之中,居然有幾十個形態彪悍的大漢,人人手持強弓,還有一些短弩,甚至還有一小隊火銃手夾雜在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