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的意思是?」
「從于謙于少保在內,先是十團營,再就是東西兩官廳,然後又是選鋒,又是老家,折騰到如今,再又是三大營,為什麼嘉靖爺要恢復舊制?就是因為嘉靖爺心里清楚,再怎麼折騰,萬變不離其宗,無非還是那樣……還不如恢復祖制,重立各營,宜于管理,也知道哪個營歸哪家,世兄,是不是這個理?」
「國公說的是——」張惟賢道︰「但小佷實話實說吧……我家的那個五弟,雖然浮躁孟浪,但從建議整頓到如今,屢上條陳,小佷看到其中頗有可取之處……」
「呵呵。」
徐文壁笑了幾聲,直言道︰「世兄,惟功那些辦法就是只抱著皇上的大腿,不怕把勛貴得罪光,也不怕太監和文官,我自問自己沒有這個膽量,世兄你有嗎?」
張惟賢面紅過耳,想說幾句逞強的話,卻是自己知道根基太淺,漫說他得罪不起,就算是有這份心田,也是根本不能與惟功相比。
「你也不必生氣。」張元德嘆道︰「這差事我們要搶著攬下來不是要做它,就是恰恰我們不能去做它。小五他做不成,我們都得受牽連,做成了,我英國公府二百年的人脈也丟光了,所以要搶,這件事,為父倒不是全然是私意。」
張惟賢面色蒼白,說道︰「就沒有一點可能……」
「沒有,絕沒有!」
徐文壁知道今天必須說服眼前這個後生小子,兵部的趙孔昭是個老油條,文官做到這種地步,有些事根本不必說,心中自然有數的很,只有張惟賢,到底年輕後生,他很怕張惟賢捅出真正的簍子來。
「國朝是允許公侯伯並大臣,太監擁有自己的僕役,也就是私臣,人數按制來說是從二十五人到六十人不等。拿太監來說,馮雙林現在是掌印太監,他有六十個僕役,他到而下,秉筆五十人,少監四十人,監丞三十人……宮中多少有職份的太監,他們的私宅之內,可以擁有的僕役合理合法的便是這些。再有,他們還能私役工匠和軍匠,人數當然遠不止此數了。再拿我府來說,管莊的莊頭和下余的執事們都是世職軍戶,我家不少莊頭就是世襲的衛指揮,最不濟也是僉事,他們下頭的莊戶都是軍戶,我府里做事的也全是軍營里頭出來的,實話實說,用了三百八十余人,全部是五軍營下所出。」
徐文壁滿面春風,說出來的話卻是叫張惟賢動彈不得,張元德更道︰「我們英國公府也是用了三百來人,莊上也有不少,老大的意思是全部換買來的民戶,我當時就差一點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大管家也是有宅子有僕人有花園,一年最少三千兩銀子,如果張福不是自己莊子上我們替他佔役一百來人,這銀子打哪兒來?那些婆子和小丫頭片子月銀最少都得五錢到一兩,家生子奴才也得拿一兩的月銀,只有佔役來的家丁和木匠花匠各式工匠不要府里花錢,也就是供點飯食罷了……」
「還有張江陵家,最少百人。」
「他家還算少,當年馬閣老呂閣老家,最少都是二百人起。還有現在的張鳳磐,最少也是二百人以上。其余部堂高官,誰家里不用幾十個?哪怕普通京卿,十個八個也尋常啊。」
「只有京堂以下到科道御史才沒有……所以他們才鬧的最起勁。」
張惟賢眼前似有一道大幕緩緩拉開……一道光亮照亮了原本的一片漆黑,使得不少丑惡的東西暴露的特別明顯。
怪不得父親從一開始就鼎力支持,各家的世伯世叔們也是私下拍胸脯,還有朝中的大佬們在廷議時一邊倒的態度……原來並不是支持自己,也不是看好自己的能力能與張惟功一拼,而是恰恰看中了自己的「無能」!
他心里象是有一團火在燒,**辣的十分難受,想吼叫,卻又不知道叫什麼是好,短短時間,這個溫文儒雅的青年,兩眼都是迸出了嚇人的鮮紅色。
「世兄不必如此。」
徐文壁嘆道︰「大家不是不知道京營要緊,但嘉靖年那樣險惡的局面也都過來了,何必現在折騰?再者,邊關有九邊重鎮,邊軍彪悍輕銳,數近百萬,這個時候,能不折騰,還是不折騰為好啊。」
「祖制也是不能叫一個人獨攬軍權,誰真的能整頓成功,豈不就是將京營兵馬盡攬在內?」
張惟賢道︰「俞大猷也在前兩年集結了京營精壯。」
徐文壁笑道︰「那是大家給元輔面子,派到車營的全是各府的精壯,京中光是公侯伯駙馬就有數百家,佔役就有數萬人了,這都是精壯,加上太監,文武百官,足有十萬以上,清理佔役是好說,這些人家豈不要反了?再有,頭一個就清到皇家頭上,現在皇上已經在挑陵寢地址,過幾年就動工,到時候怎麼辦?不用京營兵全雇役?戶部有這銀子?」
張惟賢想想也是灰心,清來清去,皇家,自家,親友家,全在清理之內。他心里也明白,大家佔役不是說圖京營的人好使,而是有規矩如此,這些被佔役的京營兵丁,本身還在軍戶之中,還有一份土地供給主家統一使用,由主家再一起轉佃出去,這是一筆財注,而被佔役的軍人還額外能拿一份軍餉,京營官兵的待遇只在親軍都司之下,是天下一等的餉銀,這等于是朝廷替大家白養著這麼多人,所以不論是品官,公侯,太監,大家都拼了命的佔役,哪怕是洪武年間都有勛貴犯禁,太祖那脾氣都禁不住,何況現在?
「罷了,」張惟賢苦笑道︰「父親大人和國公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不過只有一條,現在黃道瞻已經奉命清軍,他可是不容商量的,不知道大家怎麼對付他?」
「呵呵,這個話我只當沒听到,我不曾听過,也不曾想過,更不曾問過。」
听到張惟賢的話,徐文壁態度卻是十分詭異,一推干淨之後,干脆就站起來告辭,張惟賢父子留不住,只得送這國公從正門離開。
「父親?」
徐文壁詭異的態度使張惟賢知道事情不那麼簡單,他用探詢的眼神看向張元德。
「我也不知道。」張元德道︰「等消息吧,何必這麼上心?老大,這一次我們算是跟著元輔還有雙林公公搭上了線,這是難得的機會,皇上那里為父看明白了……皇上勢孤,所以他要用能臣,你和小五之間,他只會選小五,因為小五緩急之時用的上,你明白了麼?」
張惟賢心中七上八下,有一種神魄不安的感覺,他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心中明白。
……
黃道瞻自接詔之後,交接原本手頭的公事,預備立刻就去營中清查帳冊,展開先期的清軍勾軍的工作,但交接辦的十分不順,兩邊的衙門中的官吏百搬拖延,一直到萬歷八年年尾這個時候,他才拿到正式的官印告身旗牌等物品,一系列的手續才真正完備下來,等松了口氣之後,黃道瞻就馬不停蹄的預備前往五軍營的大營,先看兵員帳冊再說。
等他趕到的時候,營門內外早就得到消息,校場轅門內外,到處可以看到勛貴和武官們的大轎。
「象得甚話……」黃道瞻在自己的轎中搖頭輕語,心中十分不以為然。
他這個文官現在也是能騎馬就騎馬,今日要注意自己的官威,所以乘轎前來,而這些勛貴武臣卻是每天只用車轎,有些甚至不能騎馬,實在是紈褲無能到了極點。
看到他來,營中號炮連聲響起,現在因為有整頓營務之事,定國公徐文壁順理成章的成為提督京營,原本總理戎政的是兵部尚書方逢時,此時卸任,趙孔昭是副理,今日也不曾來,只有徐文壁帶著十來個侯伯並數十個京營副將參將坐營官一並迎了出來。
都督張惟賢也在其中,黃道瞻特意看了張惟賢一眼,不論張惟賢兄弟相爭的情形,黃道瞻覺得此子年輕,尚可爭取,若是張惟賢也銳意進取,此次整頓事宜尚有機會。
待彼此見過禮,黃道瞻不講虛套,立刻開始盤點兵冊,其間徐文壁等人的宴請等各種請求也都被他拒絕。
等他出來時,各人的臉色都是十分的不自然。
「定國公,各位侯爺,伯爺。」黃道瞻向眾人說道︰「帳冊上有二十四萬五千七百九十三人,馬五萬七千八百五十五,已經全部匯總完畢,待今日下午下官再過來時,就由大營開始,再到圍子手營等各營,分別實際點看,下官在兵部和都察院都請了幫手,定然不會擾大家太久。」
徐文壁沉吟道︰「這麼一營一營的盤查,未免動作太大了吧?」
「下官奉聖命,就是要查點清楚。」黃道瞻寸步不讓,沉聲道︰「若是如以往那樣,抱著冊子叫各營來對數,再隨便抽個營看看,也太敷衍了事了。本次整頓雖然中途換了主事之人,但下官職責所在,絕不會隨意了事,公爺的話,下官不敢從命。」
「言重了。」徐文壁打個哈哈,笑道︰「既然如此,就按欽使說的辦便是。」
張惟賢眼中露出敬佩的色彩,這個文官,不愧是被小五看中的,這種情況下,還在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