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邀月肯同我親近是一件好事。
第二天,我又起了個大早,穿上衣裳,天氣熱了,我不愛穿衫,□□水拿件銀白箭袖來,春水道︰「光是白的,也太素了,街上人忌諱這個,公子不如穿件白底牡丹的,一準兒好看。」我看她拿了一件白底團花的箭袖,倒也不算很花哨,便允了,春水給我穿上箭袖,戴上金冠,勒著紅色抹額,圍上宮絛,配香袋,淺色繡花短靴,外面罩一件銀紅的紗衫,還不及攬鏡自照,邀月自己挑簾子進來,一看我便沒好氣︰「好好的漢人家,作胡人打扮作甚?」
我看她也是箭袖蟒袍的打扮,實在不明白她與我的打扮有何區別,但是她一向是說一不二的,剛撂下話,自己就走進去挑了幾件衣服扔出來,我一看,好嘛,月白窄袖直綴,玄色衫,外罩石青紗袍,光分開來看,已經望之如烏雲罩頂,穿上可不是個黑寡婦,不,黑公子麼?
偏偏春水幾個很听她的話,拿捏著就幫我月兌去外衣,邀月又皺眉道︰「裹胸勒緊些,這麼出去,誰不知道你是女的?」
…我對著她胸口凸出的牡丹花表示抗議…
最後我們兩都重新穿了衣裳,束胸裹得極不舒服,衫在我的抗議下也沒穿成,我套著月白直綴,玄紗袍,頂著網巾,踏著登雲履,好一副書生樣。邀月倒是打扮得風流婀娜,一身藍底團金江牙直綴,一件銀色窄袖紗衫,戴著束發金冠,配著玉帶、香包,登著花團錦簇繡鞋,手拿她心愛的泥金紙扇,招招搖搖站著,英氣逼人。
我逛街的經驗已經相當豐富,叫荷露與一個小丫頭打扮成小廝樣子在後面跟隨,攜邀月走到興隆坊,這是金陵最大的集市,常年開張,賣著各國各地特色,價錢又不很貴。
剛出坊門,我先叫荷露去買了四串糖葫蘆,邀月道︰「我不要。」
我道︰「我知道你不要,我本來就要兩串的。」
分給兩個小丫頭一人一個,自己飛速吃完一串,再拿一串在手上慢慢吃。
邀月臭著臉,卻不說話。問她可有什麼要買的,或者想逛的,她盯著我看了一會,我明白了,自顧自去買了十來本話本,十來斤點心瓜子,兩套文房四寶,四串香藥,叫小丫頭先送回去,再拉著邀月去賣冰的那里,問她︰「吃不吃?」邀月搖頭,荷露也說不吃,我因此就買了兩碗類似水果冰的東西,拉著邀月去逛衣服。
成衣店里沒什麼好衣服,我訂了兩件廣袖,預備在家里看書的時候穿,邀月想評論這家的布料和手工,被我及時捏了捏手,所有的話變成了一聲冷笑。
然後我覺得沒什麼可逛,時間還早,就帶著她溜溜達達去了一家有說書的飯店,茶博士認識我,笑著打招呼︰「閔公子來啦?三樓有上座。」
邀月道︰「喲,一個月時間,你倒都熟了。」
我訕笑著拉她上去,在三樓靠窗的包廂坐下,一路上小二幫閑們紛紛向我問好。等到坐下,茶博士馬上給我泡了一杯龍井,配著酥酪、瓜子、杏仁薄餅、鹿肉脯,這才請我點菜。
我原本極喜歡這家店的貼心,此刻卻恨極了他們的貼心,忙對荷露使個眼色,荷露看邀月一眼,邀月似笑非笑道︰「有什麼話,在這說,與在外頭說,都是一樣的。」
我怎麼就忘了邀月的耳力這麼好呢?
邀月倒是當仁不讓地點起菜來,十六葷十六素點了一大桌子,又叫了四十道看盤,把小二笑眯了眼,又問︰「公子可還是要那米酒釀?」
我抽搐一下嘴角,正要拒絕,邀月笑道︰「自然。」
小二下去了。
包廂里只剩我們三人,荷露識趣地退出去,掩上房門。
邀月端起杯子,那普通的青瓷杯,被她這修長的手指拈起,便顯得分外高貴,她緩緩將杯子遞到唇邊吹了一下,然後那唇瓣彎起來,噙著一絲笑,我听見邀月慢條斯理地問︰「米酒釀?」
我正要辯解,她笑著睨了我一眼,我不知怎地就說不出話了,邀月的手指一毫米一毫米地向前撫過杯肚,輕輕彈了一下,飲了一口,放下杯子,轉頭看我︰「星兒離開移花宮,很開心?」
「額……只是姐姐即將閉關突破,所以……」
「哦?」她眉毛末梢輕輕上揚一下,嘴角的笑意更深,帶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哦」,尾音輕顫,端的是撩人心弦。
邀月背著手站起,向我踱過來。
她每走一步,就好像踏在我心上似的,我生怕她是過來扇我巴掌的,急忙退了一步。
邀月站住,道︰「星兒神功大成以後,膽子大了。」
我看著她變得陰森的臉色,好懸才止住哆嗦的沖動,一面在心里給自己打氣︰你與她功力差不多,一面強笑道︰「姐姐說哪里話?星兒對姐姐的敬愛此生是不會變的。」嗯,很好,為什麼不是崇敬,敬重,崇拜,忠誠,是什麼都好,為什麼要說敬!愛!還有,為什麼要再退一步?凳子都踢翻了!
邀月看見我的樣子,低低一笑,道︰「星兒有這麼怕我?」
我不敢回答。
她落寞地一嘆,臉劃出一個好看的弧度,雙手也垂下來,輕輕道︰「星兒長大了,不要姐姐了。」
我看她這模樣,又有些不忍,向前一步,想伸手拉她,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她緩緩坐下,背對著我,背影憂郁。
原來賣萌賣憂郁這個技能,不只是我會呀。
我終于還是伸手搭在她肩膀上,抱住了她,剛喊了聲姐姐,她已經閃電般出手點了我的穴道。
我軟軟地倒下,邀月扶住我,把我靠牆放在椅子上,菜很快都上來了,大多是我不愛的芹菜羊肉之類,邀月揮退小二,叫荷露守在門口,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荷露看出我被點穴,憐憫地看我一眼,趕緊關門站好。
我欲哭無淚地看著邀月,打定主義,她要捏我下巴,就給她捏,要打我,就給她打,千萬不能再惹毛她。
結果她溫柔地給我夾菜。
夾了一筷子芹菜。
%##&、腥氣十足的血腸、水煮豬下水……
我從來不知道,她對我的飲食如此之了解,灌我吃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如此的令我抓狂,以至于灌到最後,我幾乎流下眼淚,使勁用眼神像邀月求饒。
邀月笑呵呵地喂我吃下一勺甜鱔糊,解開我頭部的穴道,問我︰「好吃嗎?」
我搖頭。
她眯起眼表示不悅,于是我又灌了一只新鮮蛇膽,這回我真心哭了,在她又問︰「好吃嗎?」的時候拼命點頭。
她道︰「好吃你就多吃點。」又喂了一顆血淋淋蛇膽給我……
等她又喂了我一肚子蛇血,問我︰「以後還要不要私自出門?」
搖頭。
又問︰「還敢不敢隨便和外面男子交往?」
搖頭。
再問︰「還敢不敢喝酒?」
搖頭。
「知道听話了嗎?」
死命點頭。
她滿意了,解開我的穴道,我顧不得形象,當場就大吐特吐起來。
邀月細心地給我拍背,拿手巾給我擦嘴,最後叫來掌櫃︰「你這里東西不干淨,我弟弟吃了就吐了。」
掌櫃的還算淡定,拱手表示這頓飯他請。
邀月看也不看他︰「我弟弟這樣子,若有個什麼變故,你們擔當得起麼?」
在都城開飯店,還是檔次不低的飯店,掌櫃的自然也不是善茬,他恭順地一拱手,不卑不亢道︰「不知這位公子的意思是?」
邀月扶我坐到凳子上,淡淡道︰「你若自己動手把店砸了,我便饒你一次。」
掌櫃的臉上變色,他身邊隨後跟上來的護院之流都開始模刀。
掌櫃的思量一會,笑道︰「小可不才,在這京中也是經營了二十年的,令弟之事,倒是從來沒出現過,事關令弟貴體,小可不敢擅專,不如請貴僕先為令弟延醫看視,小可並向鄙主人稟告,再行定奪,閔公子以為如何?」他表面問的是邀月,臉卻向著我,我正要回答,邀月的手收緊了一點,我趕緊虛弱地道︰「都听阿兄的。」
若是識相點的人,這時就該客氣問一聲「敢問貴主人是何人?」,再索要點銀子收場了。可惜邀月不是常人,她只喊了一聲︰「荷露。」
荷露應了一聲,我只听到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邀月已經挽著我,從三樓直接跳下去,從層層的屋頂上躍回府邸了。
半小時之後,荷露回來復命,臉上青了一塊,邀月責她武藝不精,罰她回移花宮關一個月禁閉,又□□水去押送她。
我連著三天沒有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