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的這幾天,蘇彌想過許多次與孟熙琮重逢的情景。無論是被當做勞工押上飛船的絕望時候,還是奪了飛機指揮權擊退蟲族追兵的高興時候。她腦海里總會浮現孟熙琮的樣子,耳際響起他醇厚低沉的聲音。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變成了支撐她逃亡的另一個動力。
她曾經想過,在重新聯系、甚至重逢的那一天,他的神色依然會是淡淡的。他或許會說︰「干得不錯。呆在我身邊,別亂跑。」
但那個時候,他幽深暗沉的雙眼中,一定會有擋都擋不住的笑意。
可絕不是像現在這樣,兩人中間隔著數個行星、隔著十萬雇佣軍,他是指揮官,她是飛行員,他們什麼也說不出口。
只有冰涼的頭盔貼著她發燙的臉頰,提醒著即將到來的死戰;只有巨石陣在她的視野中沉默匍匐,告訴她這一切都不是噩夢。
他們甚至都不曾重逢,就已面臨生離死別。
她明白,他也明白。
從艦長到普通軍官,但凡知道他們關系的人,都明白。在這個時刻,十萬士兵面前,大決戰前至關重要的敢死隊執行任務的前幾分鐘——誰也不能開口。
不能說她是指揮官的女人,所以可不可以不參加任務?
不能說她要留在原地,因為她一定已經引來了蟲族,留在原地又有什麼用?
在兩個種族的決戰時分,數千萬人類的存亡時刻,她是誰的女人不再重要。因為整支黑色閃電小組,乃至之後的千千萬萬軍人,都會踏上這一條路。
她不過先行一步。
而冥龍上,孟熙琮听到那熟悉而低柔的聲音,再次真實的響徹耳際,仿佛一道無聲的閃電,劈亮心中那個早已被他壓制的死寂隱痛的角落。
她活著,她竟然還活著。
擊垮整個聯盟的戰火,都沒有令她送命;成為蟲族的俘虜,她卻反搶了一艘飛船救了數百人逃命。而此刻,她竟然就在他的軍中,就在承擔他的最高指令、只許勝不許敗的前鋒小組之中!
那清脆的、努力鎮定的聲音,仿佛一根鋼針,悄無聲息的輕輕插入他的心。他忽然想起她清瘦的臉龐,她溫熱細滑的指尖,她每晚在他懷里臉紅瞪眼,還有她離開他那天,比星光還要璀璨溫柔的雙眼。
他的呼吸依然平靜,卻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就像要與頻道中,那個遠在太空巨石帶的女人的呼吸頻率重合在一起。
她早已是他的女人,過去、現在或將來——生,或者死。
而他非但不能保護,還要送她踏上殘忍的死路。
那麼即將死去的,究竟是蘇彌,還是他身體和心靈的一部分?所以才會令多日來被他壓抑心中許久的隱痛,再次悄無聲息的襲來?
他抬起頭,才看到整個作戰中心的軍官們,統統看著自己。
他將通訊器從左手換到右手,再次站定。
然而孟熙琮不知道的是,在軍官們的眼中,指揮官硬朗英俊的容顏已是一片森然。
軍官們或多或少都知道些內情,他們比自己的指揮官還要沉默。慕西廷抓起旁邊一人的衣領就問︰「她說什麼?她是蘇彌?是嗎?」得到肯定答復後,慕西廷張了張嘴,卻始終只能無聲。
而蘇彌這邊,所有人都察覺不對勁,卻只能沉默著。狸仔和二球眼眶濕潤了,蟲族飛船上的瑞貝卡不明所以,卡洛罵了聲「操」。
然而短暫的相對無言中,蘇彌卻明白了他的沉默。
她再次深呼吸。她可以控制自己不哽咽出聲,卻毫無意識的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輕嘆。
那一聲嘆息,卻像是羽毛輕輕的劃過孟熙琮的心——只令原本已狠心決絕面沉如水的指揮官,陡然仿佛一座死去的雕像,全身僵硬。
她定了定神,聲音中只余堅定︰「指揮官,謝謝你。我會盡力。」
我會盡力完成任務,我會盡力活下去,活著回到你身邊。
而作戰指揮中心里,仿佛因為蘇彌這句話,孟熙琮的臉色變得愈發的冷。任何人此刻看到他沉寂的容顏,都能感覺到他黑夜般暗沉的怒氣;任何人看到他寒冰般的雙眼,都能感覺到那無端端生出的殺意。
在短暫的沉默後,他的聲音堅硬如鐵︰「小貓,活下去。」
這是他給她最後的命令。盡管他知道她活下去的幾率微乎其微。
只是在這一刻,他不以軍餃稱呼她。他在三軍面前,自顧自喚她「小貓」。
他的女人,小貓。
他要她活。
通訊中止了。
蘇彌眼眶濕熱一片,她月兌掉頭盔用力擦干眼淚,不讓同伴們察覺自己無言的哭泣。
已經察覺到什麼的少校伊岱,盯著面前數架黑色的獵豹,卻什麼也沒說。
這里誰不是誰的丈夫,誰不是誰的愛人親朋?而且他們已經身在這里,蟲族邊防隊很快便會趕來,無論向前還是向後,都很難有活路。
讓她光榮的死在任務里,或許比死在蟲族的報復中,更加值得。
「黑色閃電小組,全體注意!」伊岱的聲音堅定如山,「按照我所傳輸的坐標,設置超光速跳躍。在跳躍到蟲族第一、第二、第三行星大氣層內後,你們會遭到蟲族地面防御系統最猛烈的打擊。你們需要在三十秒時間內,投放十顆核彈,摧毀他們的軍事工事。如果任務完成後,你們還活著,燃料也不足以支持下一次跳躍;降落到地面後;你們或許會被蟲族報復殺死;或許會成為俘虜活下去。明白了嗎?」
「是!」二十余人同時應道。他們的聲音里沒有任何遲疑、痛苦。而蘇彌坐在一艘獵豹的主駕上,她用力閉了閉眼又睜開,不再讓孟熙琮那低沉的聲音縈繞在自己腦海耳際。也不讓死亡的威脅,令自己的意志和精神有片刻的動搖和軟弱。
她只余一個堅定的念頭——活下去!
「引擎準備……。」伊岱的聲音再次響起,「按我的口令……五、四、三、二、一——跳躍!」
蟲族行星的天空,常年被厚重雲層籠罩成慘淡的白,就像一團散不掉的霧,凝固在大地上空。
冰封許久的寒冷地面上,一架架飛船起飛降落。而一隊隊人類,被手持武器的蟲族驅趕著,往深山中的礦藏地勞工營聚集。
蟲族的洞穴大多修建在山間,在山脊中掏出的窯洞,溫度比空曠地區溫暖很多。軍事工事和工廠,則修築在平原或者山腳下,便于資源的運送和制造。
然而對蟲族來說已經極為寒冷的溫度,對人類更加恐怖。從機場到勞工場的一段不長的路程,所有人已凍得臉色發白嘴唇青紫。幸好都是青壯年,還沒人倒下。然而當他們走進簡陋的露天勞工場,卻看到已有蟲族工人拖著一具具被凍得僵硬的人類軀體,像垃圾一樣往場外扔去。
這就是他們的未來。
人群無聲的沉默著憤怒著。星系最高等的種族,卻終于被低劣的蟲族踩在腳下,肆意掠奪和****。
工頭是一只黃褐色爬行蟲,體型有成年男子那麼大,看起來更像一只巨獸。身上有數個鐵灰色的尖勾,顯示其凶猛的戰斗力。它就蹲在營門口,身後站著一隊工蟲。
「服從!絕對服從!」它用生硬的人類語言喊道,「人類與蟲族,和平共處!將來都是女王的子民……。」
工頭的聲音戛然而止。它抬起扁平的頭顱,黑色復眼有些疑惑的望著天空。它听到了一聲低而尖銳的嘶叫,就像空氣,被什麼東西撕裂了!
蟲族听覺比人類發達很多,此時統統抬頭,引得人類也抬頭看去——
空寂昏暗的高空中,不知何時多了數個墨色渺小的戰機。它們像是離弦的黑箭,驟然劃破平靜的天空,一頭扎向目力可及的最遠處。
數道快速消逝的痕跡,從高空墜落地面!而當某個遙遠的地方升起第一朵璀璨卻恐怖的蘑菇雲,地面上無數防御工事仿佛從夢中驚醒,無數炮彈仿佛蝗蟲般瞬間布滿天空,襲向那些突然出現的戰機!
地上的蟲族開始奔走驚呼,一架架蟲族戰機快速陸續升空,朝那些獵豹消逝的方向追去!人類勞工們,則被遠處不斷傳來的核彈震波,震得統統跌倒在地,頭暈惡心。
然而他們卻高興極了。
「是我們的軍隊!」有人在說,「一定是!來救我們了!」
天空中混戰一片。
在蟲族強大地面防御系統面前,七架獵豹,一架接一架被擊毀擊落。只在天空留下一道道濃濃的煙霧,就此粉身碎骨。
然而他們圓滿完成了任務。他們在幾十秒的時間內,投放了至少三十顆核彈。這些核彈摧毀了行星大半重要軍事工事,包括前期雇佣兵們偵查已知的機場、武器制造廠和防御系統控制中心。這意味著本土的防御力量幾乎全部瓦解。
地面的人類陷入混亂。
他們開始尖叫、驚呼,開始往獵豹飛翔的方位逃跑。他們重新燃起求生的希望,盡管他們甚至還沒看到任何援兵的從天而降。
局勢只是短暫失控。
隨著升空的戰機一架架返回,地面總指揮很快通告全軍——所有入侵的人類戰機全部被擊毀。
逃亡的人類迅速遭到蟲族的驅趕和鎮壓。盡管在混亂中,勞工營的人類幾乎全部逃散,但不斷有人類被蟲族士兵抓了回來。出于女王的命令,它們沒有屠殺這些人類。但是鞭打、饑餓和寒冷,正等待著這些人類。
伊岱少校的戰機是最後墜毀的。在被蟲族炮彈擊中機月復時,他欣喜的听到另外兩顆行星的負責人告訴他,任務已經完成。
戰機墜落的過程中,他以最平靜的語氣,最簡短的語句,向蓄勢待發的總部報告了這個消息。
「指揮官,發兵吧!」
當他的聲音輕輕在通訊頻道響起時,作戰指揮中心里,並沒有像歷次戰役那樣歡呼慶祝。因為在伊岱報告之後,通訊驟然失去信號,再無任何人的聲音傳來——
「跳躍!」孟熙琮清冷的聲音響徹通訊頻道。他一動不動站在作戰指揮台前,俊朗的臉上一片沉穩的厲色。
早已等待多時的各艦艦長立刻下達命令,地勤們來回奔走,飛行員們列隊站在甲板上等候登上戰機。多達上百艘戰艦傾巢出動,經過兩次連續跳躍,直逼三顆蟲族行星大氣層外。
戰爭一觸即發。從那一刻起,孟熙琮一直駐守在作戰指揮中心,從未離開,也再無半點笑容。冥龍上所有人都知道,指揮官把自己心愛的女人送上了前鋒戰爭。
他的心已經死了一塊,只有戰爭和鮮血可以安撫。
蟲族第一行星,地面。
蘇彌只覺得全身骨頭都要散架,眼前四處是刺目的煙光,燻得她眼淚直流。她看到副駕被壓在一塊大的殘骸下。她探手過去,發現他的呼吸已經停止。
她心中一痛,拔出手槍,掙扎著便向機艙外爬。
眼前是一片光禿禿的樹林,地面的泥土已被凍得又冷又硬。她站在蟲族的地盤上,一時不知往哪里跑。
忽然間,頭頂傳來飛機引擎聲。她的心驟然沉下,抬頭一看,果然看到一艘藍色小型戰斗機,就在樹林上方不到百米的位置低速飛行。
她拔腿就跑!
「砰砰砰——」天空的機槍毫不留情的掃射過來,她才跑出十多米的位置,就听到身後「 」一聲巨響!不用回頭就知道獵豹殘骸已經被機槍射中引發了爆炸!
巨大的沖擊波像是一記重拳,排山倒海般將她重重撞了出去。她眼前一花,耳朵也像被蒙上了層厚厚的膜,什麼也听不見了。
她像個瞎子聾子,深吸一口氣,用盡最後力氣繼續向前跑。好在山林地勢崎嶇,她很快跑到一座小山丘下,離開了飛機的射程。而當視線逐漸清楚起來,她看到自己跑過來的一路,樹木和地面已被槍炮打得凌亂開花。
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沿著山丘底部、矮著腰繼續前行。剛走了幾步,便看到山丘之上,三只黑色工蟲扛著槍探出頭來。
她的心猛的一抖,轉身就想尋找別的路線。然而一回頭,就看到四只同樣的黑色工蟲。
這顯然是另一隊負責地面搜尋的工蟲。它們在距離不到兩米的位置,將她包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