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幽深,山嶺如魅。
坐落在山腳的學校,寧靜而暗黑,只有幾點燈光點綴。學生都放了寒假,一個人影也沒有。
我站在小操場邊的一棵枝葉茂密的桃樹下,對穆弦說︰「這棵樹我是五年級的時候栽下的,不錯吧?」
穆弦清清冷冷站在我身後,低聲應道︰「嗯。」
旁邊的莫林忽然插嘴︰「王妃殿下,你小時候的求學條件還真是辛苦啊。」
我笑笑︰「這里是附近最好的學校,其實並不苦。」
我們到地球已經半個月了。
玩遍蓉市後,莫林在地圖上圈了些地方,我們就開始了全球旅行。當然,有超光速戰機和各地斯坦人的接待,幾乎都是瞬間穿梭到目的地。
我們去了壯闊嶙峋的東非大裂谷,也去了酷冷如地獄的西伯利亞凍原,還有化石林、魔塔山……玩得最盡興的當屬莫林,其次是我跟莫普。穆弦嘛,一直平平淡淡的。這讓莫林始終有點愧疚,昨晚特意唆使我問穆弦,真的沒有想去的地方?
穆弦仔仔細細想了之後回答︰「那就去看看你生活過的地方。」
于是今晚我們到了這里。
我十五歲前,都是跟外婆生活在老家,高中才到了蓉市。十年過去了,小鎮上的一切,仿佛還隨時光停滯著,沒什麼變化。
我們又在不算寬敞的校園里逛了一陣,我憑著模糊的記憶,大略指給穆弦看︰
「一到課間,我就來這個乒乓球台打球。」
「我最喜歡音樂教室,這個老鋼琴當時可新了,我還學過幾天。」
「這些呼啦圈,曾經很風靡過。當時市里還搞了比賽。不過我用過的,估計早被扔了……。」
前些日子,我們到其他地方玩的時候,穆弦都是淡淡的沒啥表情。听我說著這些瑣事,他倒是每一樣都仔細看著,听得很專注。
出校門的時候,他忽然開口︰「莫普。」
莫普答了聲︰「是。我明天去買。」
我暗想,難道他要莫普去買校史校徽?
感覺有點囧。
第二天,我們回了趟飛船上,打算清點一下行李——因為明天就要回斯坦了。誰知這一去,我才知道穆弦昨天都買了什麼。
之前半個月,儲物倉里堆滿的都是我們三個的戰利品「莫林喜歡的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張飛面具、掏耳勺、野馬骷髏、瓊瑤的全套作品……);莫普喜歡的異國風情的手工藝品;還有我買的些書、CD、零食、衣服。
可現在,儲物倉的大半空間,都被穆弦買的東西佔滿了︰
我種下的那棵桃樹,被完全移植過來;我在學校彈過幾天的老鋼琴,放在機艙角落里;甚至連那張灰頭土臉殘破笨重的水泥乒乓球台,都被搬了過來。
還有我高中時期放在蓉市家里的東西——衣服、書籍,甚至枕頭、被子……我懷疑他把整個房間的東西都搬了過來。
「你要這些干什麼?」我只覺得一頭黑線,跨越數千光年,帶回斯坦星?
他站在這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之間,抬起幽深澄澈的黑眸望著我,淡淡答道︰「我不能讓它們流落在外。」
我失笑,這時他腕間的通訊器響了。他走到艙門口,低聲講著。我沒太在意,隨意在那些雜物里翻了翻。心想幸好當年搬到蓉市前,老房子的東西都被外婆變賣、送人處理了,否則一個機艙都裝不下。
孟熙琮抬頭,看見黑色機械蝮蛇與黑色獵豹,狂峰般從頭頂呼嘯而過。
前方,巨獸的地面堡壘防御工事,在炮彈輪番轟炸下,仿佛一朵朵破碎的花朵,昭示著這個星球的淪陷。
他的槍支在地上,宇航服腕部的計量器顯示,氧氣值已逼近底限。
好在,他們勝了。
三天前,他所在地勤縱隊,臨時被調遣到前線。地勤們都以為到前線繼續為飛行員服務。
卻把他們送上了前線,甚至混編入地面登陸部隊的第一波——很多地勤甚至從軍以來就沒拿過槍,加入這攻堅戰,簡直是找死。
他們這個小隊,負責配合空軍,攻佔這個城市。然而這是軍事重鎮,小隊隊長發了狠猛攻,傷亡卻原來越重。
孟熙琮如今赤手空拳都不是一個健壯士兵的對手,眼見即將陷入死地,卻震怒了。他把小隊隊長叫過來,重新部署兵力。小隊隊長哪敢不听,依計行事。
卻成了。
盡管代價是一百人的武裝小隊,只剩他們十人。
但他們原本只是炮灰,本該拿不下城池,並且全部陣亡屈辱的死去。
惡戰了整個晚上,孟熙琮的頭陣陣發暈。
這個毛病,其實在機械降臨前就有了。他只是沒有告訴蘇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清晰的記得,從他們離開水晶行星開始。
或許那水晶中某種輻射物質,他在宇宙模爬滾打多年,落下的毛病不少。
不過這次平安回去,大概會叫機械人失望了。派這麼一支部隊地面登陸,他恰好輪值地勤恰好被安排進來,有意無意間,似乎有人操縱。
現在的問題,是他如何詐死回去。否則無法躲過對手的暗算,直至****。
正思忖著,身後有士兵問︰「長官,接下來怎麼辦?」
孟熙琮目光一斂︰「先回艦上。發信號。」
身後忽然暗影一閃。
孟熙琮身體雖然已弱,近身格斗經驗怎麼會是普通人可比?剛察覺到異樣,他幾乎是立刻偏頭,沒有半點多余動作——
「砰!」他躲過了本該射進頭顱的一槍。
旁邊幾個士兵還有點沒反應過來,全圍上來︰「發生了什麼事?」
孟熙琮眉都沒皺一下,抬槍速度如電直接崩穿那士兵的腦袋!然後沒有半刻停頓,他舉槍瞄準正圍過來的幾個士兵。
「舉手!」他厲喝一聲。
幾個士兵露出笑容。
他們身後兩個士兵驚訝︰「你們干什麼?指揮官,發生了什麼事……。」
「砰砰!」前面的一個士兵出其不意轉身,射中那兩個士兵。
孟熙琮心中一沉。
「機械人?」他沉聲道。
為首一個士兵笑了︰「是。不愧是人類指揮官。」
「誰要殺我?」孟熙琮朗聲道,「讓我死個明白。」
那士兵竟然朝孟熙琮敬了個軍禮︰「長官,我尊重您的指揮能力。這是上頭的命令。」
說時遲那時快,孟熙琮趁那士兵說話空隙,一把抓住那為首士兵的槍管,抬手便射中其中兩個士兵!
「砰!」另一個士兵的榴彈槍,射穿了孟熙琮的宇航服。孟熙琮拔出靴中匕首反手一刀,割穿那士兵喉嚨!
另一名士兵見狀趁機沖上,尖刀直接插入孟熙琮的胸膛。
孟熙琮身子晃了晃,卒然失力倒下。
剩下三名士兵圍了過來,看著地上雙目緊閉的孟熙琮。
「死了嗎?」
「再補兩槍。」
「砰砰!」孟熙琮的雙目忽然一睜,抬手一輪掃射。
士兵們倒下的同時,他們子彈也射中了孟熙琮的心髒。
這一片戰場,忽然安安靜靜。天空昏紅,山巒靜謐,血流成河。
當機械大軍全面佔領一萬光年外獸族行星的消息傳來時,永恆星系竟有不少人類舉行了歡慶活動。
同時低調公布的,還有這次戰役中犧牲的人類和機械軍人的名單。在一長串名單中,如果不仔細看,是不會發現孟熙琮這個混雜其中的名字。甚至看到了,許多人也不會跟曾經叱 風雲的雇佣兵指揮官聯系在一起。
然而有人卻為這個名字,痛心疾首。
南半球基地,因為機械人調兵令下得突然,簡慕安等人失去孟熙琮的消息已經幾天。此刻看到這個名單,個個面無人色,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同時看到名單的,還有坐鎮後方指揮部的邢麒麟。戰爭的勝利,沒有帶給他任何喜悅。他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枯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只做了一個決定。
不惜一切代價,送走蘇彌。那是他給他唯一的遺願,就算被邢毅殺死,他也必須完成。
永恆星系表面看似平靜,內里卻分明有悲傷和復仇的力量在暗暗涌動。當邢毅收到這個消息時,他只是看著神色冷漠坐在自己對面的女人。
她還不知道孟熙琮戰死的消息。
邢毅想,殺死了她的愛人,她除了他的懷抱,已經走投無路。
獸族行星,佔領第二天。
機械軍也有救援隊。與人類的醫生不同,機械醫生在戰場上的職責,是回收還可用的機械人肢體、修補尚可戰斗的機械人。
當醫生抵達城外的平原地區時,他蹙緊了眉頭。
尸體,漫山遍野的尸體。有人類,也有獸族。當然不排除其中夾雜著一部分機械人。這毫無疑問增加了他工作的難度。
基于工作效率的考慮,他拿出了晶體能量探測儀。這是最簡便的方法。昂貴的晶體探測儀,會探測到前方任何屬于機械人的晶體能量,方便把他們從人類中區分出來。
當然,一些只安裝了低能量晶體的機械人,如果不能被監測出,只能怪他們太倒霉。
醫生拿出探測儀,帶著一個助手,走進了尸體堆。
沒有信號。
沒有信號。
或許這隊先鋒,都是人類吧?他這麼想著。
慢著。
他睜大眼,看著儀器屏幕上,一個緩緩的、逐漸加強的晶體信號。
他有些疑惑的抬頭,快步走向信號方向。
如果已經達到了這種強度,至少也是全盛狀態的、少將級別軍官才能裝備的晶體能量。怎麼會在這片尸體中?
不,不是少將級別。
當醫生沖到一堆密集的尸體前,眼睜睜看著手中的儀器撞針徒然打向滿格,「啪」一聲脆響後,昂貴的儀器冒著白煙,燒毀了。
醫生已經為軍隊服務了數千年,他知道即使是邢毅指揮官,只怕也不會有這麼霸道的能量。他有些激動,看著慢慢從地上坐起來的男人。
他看到男人胸月復的槍傷和刀傷,正已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他還聞到一種特殊的氣味。只在帝國還全盛的時期,他曾在帝都的皇家實驗室中,聞到過這種傳說遠古曾經存在過的寶貴晶體的味道。
那氣味那樣純淨,那樣香甜。醫生仿佛看到傳說中數億年前,輝煌的機械文明。
他看到男人抬起了臉。
那是張極英俊的臉,濃眉如墨,眼如繁星,極純極亮。據說只有人類的初生嬰兒,才會有這樣漂亮的眸色。可他在這個男人眼中看到了。
不光是眸色。
分明有淡淡的光澤,籠罩著男人的臉,籠罩住他的全身。如同神一般的存在。
醫生知道,那是超級晶體的治愈之光。
醫生在他面前緩緩單膝跪下,這是機械人最昂貴的禮節。身後的機械助手不明所以,同樣跪下。
「長官,你是誰?」醫生恭敬問道。
你是誰?
為什麼能夠死而復生?為什麼存在傳說中的超能晶體?
你是人?還是機械人?
孟熙琮失去意識的那段時間,大腦一片黑暗。
那黑暗似乎沉寂了很久,然後仿佛有一道亮光,劃破他大腦的渾濁死亡。
然後他感到一種熟悉的力量,緩緩從身體深處生出來,逐漸侵襲他的全身。逐漸豐沛,逐漸清晰。
在那片溫熱的力量中,他忽然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記憶像是陽光,緩緩的、一點點照進他的心。那記憶很長,有長達千年的寂寞,也有驚鴻一瞥的沖動;有冷漠嗜血的愉悅,也有肝腸寸斷的狂怒。
那個他原來那樣陌生,卻又絲絲密密緊扣他的心,讓他明白,那其實才是真正的他。
記憶也是溪水,一點點流淌過他的靈魂。他感到一種悲傷的微痛,隨著記憶,漸漸恢復。原來那微痛曾經那麼長久的伴隨過他。伴隨著他的愛情,伴隨他的死亡;伴隨他在黑洞中長達億萬年的流浪。
他竟然忘了,他怎麼可以忘記。
忘記了她的笑容;忘記她眼神晶亮。
也忘記了他在很早很早前,就對她承諾,執子之手,至死不渝。
孟熙琮緩緩抬頭,看著眼前的神色肅穆的機械醫生。
然後他看著頭頂的天,仿佛能透過那重重雲層,看到億萬光年之外。看到年輕的機械元帥為一個人類女人,叛國離家,機械身死。
他也看到晶體能量被無盡的黑洞壓制;看到他所有機能和記憶,隨著能量的泯滅一同沉睡。直到這個軀體再次死亡,晶體才強行啟動治愈程序,中斷了意識和能量的沉睡。
而今天,他終于醒來,終于回來。
他臉上忽然露出笑容,他站了起來。
他負手站著,神色冷漠,目光平靜。
大地在他腳下俯首帖耳;他的眼中仿佛能裝下浩瀚的太空。
「我曾經棄用的機械族姓名……。」他輕笑道,「邢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