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情肆意 初見之恨(捉蟲)

作者 ︰ 靈鵲兒

冬夜長,沉沉如一塊冰冷的墨玉,凝固般的漆黑安靜……

已是過了卯時,空中的星斗依然晶瑩閃亮,徹夜不眠的營地中人聲慢慢多了起來。

汗帳中燃了兩處火把,遠是抵不住清早刺骨的寒冷。一覺醒來,賽罕從虎皮帥椅上站起身,伸伸拳腳、舒展舒展筋骨,精氣十足,實則也不過是在案頭略略打了個小盹兒。他慣于熬夜,幾天幾宿下來兩眼放光、人越發精神,快要接近謎底,此刻的他正如悄悄靠近獵物的狼,壓抑的興奮。

低頭看看案上,源源不斷匯入的紙張一點點連成枝叉拼成圖,腦中的脈落與缺口漸漸清晰。

草原紛爭,弱肉強食,他們此番將北邊這些小部落收歸旗下,再說得官冕堂皇也是奪人家園。鮮血與戰火落在人們心中怎能不生怨恨?此時行事,必得極其小心。指望其中有人軟了骨頭做奸細倒不是說全無可能,只如今情勢危急、迫在眉睫,容不得慢慢瓦解。遂賽罕傳令並未透露半分關于刺探探馬赤軍的消息,只是著人按曾經的編制民戶一一登記,上溯三代,平出父母三族,鄰里相互應證。

喀勒部落代代繁衍、沾親帶故,關系龐雜之極。突襲之下,人們毫無防備,有心為侍職在外的親人遮掩卻不及相互通氣,因此沒用多久就出了破綻︰有的人不在一個戶制,卻相互扶攜、叔伯嬸娘;有的人寡淡如水,可兒孫之間卻排了行。一個個落在紙上,左出右進,端端少了中間一個關節,怎麼連成親戚的,各說各話。

盤查已然尋著初時的推測露出端倪,欣喜之余,賽罕心頭的寒意亦欲來欲甚。數目之大出人意料,若都屬實,那千里去行竊的說法就站不住腳了,這支隊伍究竟去了哪里……

出得帳來,冷風瑟瑟,一梭一梭都帶了刺人的力道,不時在腳下攢出一團團雪霧。賽汗負手而立,高大魁梧如挺立的青崖,雙目炯炯,仔細觀望。

當年因著求勝心切只管往前沖,拖得手下將士食難裹月復、空乏疲累,一仗下來損折百騎,釀下大禍。從那之後,他便每日與兵士同吃同飲,時常辨其衣著臉色,日復一日養成了他的慣常。此刻見來往兵士挺胸抬頭、面色紅潤,無半點困倦、饑寒的跡象,這才抬步。

天已晴了兩日,雪卻越沉越硬未見半點消融。厚重的皮靴踏在上面,嘎吱嘎吱地響。汗帳到大妃帳不過幾十步的距離,走得他很是心煩。

這個叫什麼魚的女人真真是麻煩!被劫了來確是可憐,可說出姓字名誰、家住何方送回去就是,卻死不張嘴!五哥呢,也就由著她,說先養病,旁的而後再說。而後?這如今情勢不穩,要後到哪里去??再者,既留下就該隨軍調配,怎的還單另住了出來?五哥此番實在是矯情,說她是女子,不可著軍中男人照看,亦不可使喀勒族人,以防有異。這可好了,多少的事還得勻出空兒來去看她,真真是……

「將軍!」

賽罕正自顧自嘟囔著犯堵,耳听得身後有人叫,刺啦啦,又尖又細,百靈哨子一般,直劃得這夜空都要亮了。不必轉頭也知道是誰,果然一陣小風旋過腰間,那人便撲楞楞出現在眼下。

「渾撞什麼?洗臉沒?」

「前兒剛洗過!」

「好樣兒的啊。」賽罕伸手用力揉揉那戴了狗皮帽子的小腦袋,任這裹了一身皮子、像只小野物似地歡蹦亂跳的小人兒隨在了身邊。

這小東西其實是個丫頭,只是活了這十二年從沒人把她當過丫頭。風里來雨里去,跟在賽罕身邊毛絨絨的活像一只小牧犬,只是這小牧犬不是牧羊,而是牧狼。

淵源起于小丫頭的爺爺,草原上一個神奇的獵狼人。當年被賽罕募在軍中,可惜不久就死于一場罕見的雪災。這一去留下相依為命的小孫女,連個正經名字都沒來得及取,只渾叫乳名︰諾海兒。賽罕將她帶回本是想托人寄養,誰知這剛剛六歲的小東西竟似能通獸靈,馴得小狼仔與她嬉戲玩耍,親如手足。驚嘆之余,賽罕再舍不得放手,從此養在了身邊。

營里人都知道,誰要是惹惱了六將軍,活不出去的可以去求求小諾海兒,只要她肯去,十之八//九死不了。只是在這小東西眼里六將軍是天,神仙似地供著,守在身邊一雙小眼楮黑晶晶閃亮,總像是隨時要撲上去撕咬膽敢靠近的人,小野狼似的,誰又敢輕易招惹?

「將軍,毛伊罕這幾日燥得厲害,腿上的傷也不讓我踫。昨兒跟那幾只小的打架,還真上嘴咬了!」

「你也不瞧瞧日子,這都什麼時候了,該放了。」

「旁的也就罷了,前兒還放了兩只呢。可這,這是毛伊罕哪!」

看那氣也氣不憤的小樣子,賽罕笑笑,這只小狼是去年春天打獵小諾海兒獨自扒到的穴,偷出這一只還沒斷女乃的小崽兒,險些沒被母狼撲死。自小揣在懷里養,親得不得了。可狼性難改,更況又是到了暮冬時候,因勸道,「人家也想做娘了,攔得住麼?趕緊放,再拖就錯過今年的季了,小心急了咬你。」

諾海兒一跺腳,狠狠咬咬小牙,「這沒良心的!走吧走吧!往後再不抱女乃崽兒了!」

說著話已是來到大妃帳前,賽罕站住腳,「這話可早。今兒叫你來知道是為何麼?」

諾海兒想了想,搖搖頭。

賽罕瞥一眼帳簾,略壓了聲兒道,「往後給我看著這里頭的女人。」

「是將軍的女人麼?」

「嗯。」賽罕頗是心煩地應了一聲。

「哦……」將軍的女人們不是這兩日就要起程往大營去了麼?諾海兒沒太听懂,可也不多嘴,只問,「那看著?怎麼看著?」

「病秧子,一個人撐不住。」

「嗯。」諾海兒點點小腦袋,「那她是我的主人?」

「你記住,只有我才是你的主人。她麼,有病有事搭把手,只要不死就行。」

「是!」

交代完,賽罕轉身示意人挑起了帳簾。

厚重的皮簾打起,一股暖熱氣和著刺鼻的藥味撲面而來,沖得賽罕不由就皺了皺眉。

人將將進得帳來便被熱暈所圍,賽罕血熱,天寒地凍也是薄袍一件,此刻這熱攪著心煩直沖腦門。心燥,碳盆再多兩處,這帳子都要點著了!只管待客,也不知心疼碳錢!

打眼看,帳中遮了屏風,看不到床榻,不過那人倒是正在外帳的矮幾邊坐著。總算把那身髒袍子換了,一蓬子亂發也梳理整齊,只是這屈膝斜坐的姿勢不知是中原人不慣席地,還是她顧作矯情,落在賽罕眼中扭捏得難受。

此刻她懷中抱著襁褓並未抬頭,卻像是頭頂子長眼能認得人,順勢一屈身,便跪在當下。賽罕心道,嗯,還算知趣。

走到身邊,她依舊沒敢抬頭。賽罕一向善于人眼楮說話,是慌、是謊,才算透徹。可此時倒覺得,不抬就不抬吧,眼不見為淨。雖說此番紅顏禍水純是爹娘生就這張臉的錯,可這臉畢竟長在人身上,遂于這個讓他最忠實的副將起了異心的女人,心里說不得的厭惡。

略清了清被熱氣燻得有些癢的喉嚨,賽罕開口道,「打今兒起,你搬出這帳子,隨諾海兒去住。」

「是。」

語音一落她便接了,聲兒不大,倒還清楚。原來她除了鬼一樣的嚎叫還能如常說個話,只是本想著依仗五哥這幾日的看護總要問個所以然,誰知倒是應得爽快。

賽罕不由略側了側頭,這稍稍多出的一瞥她似立刻覺了出來,頭越低,手臂悄悄裹緊懷里的嬰孩,那惟恐人奪了去的防備端端落在賽罕眼中。這也是了,同病相連的孩子她視若己出,卻是從未問過吉達一句,這為護她連命都搭進去的恩人。便是當初為的權宜之計,也顯得過于薄情,為這麼個人折損一員大將,賽罕不覺又有些牙癢。

不再多纏,吩咐一聲,「不必收拾什麼,只隨身的帶著就好。」賽罕又回頭示意,小諾海兒接了令趕緊上前來伸手去接那懷中的襁褓。

只見她似無意一側身,遮過了諾海兒的手,匆匆往起站,「我沒什麼物件兒,這,這就走。」

「孩子拿來,隨大隊車馬走。」

「不,不必,我,我自己養。」她的語聲終是失了先前的淡泊。

「你養?」賽罕冷笑一聲,你還不知該給誰養!「我這里不是大營,哪里容得又是女人又是娃!」

「那,那我隨他走。這就走,不妨何處,不妨何處!」

這女人真真是膩煩!賽罕哪里還有耐性再多勸,「諾海兒!」

「是!」

「不,不行!求,求你!」

諾海兒自小飼狼,人小力氣蠻,賽罕想著她強奪過來也就罷了,誰知那女人佝僂著身緊緊將襁褓窩在懷中,根本抓不著。

小諾海兒也急了,一扯,她一躲,兩廂用力,懷中的女圭女圭終于哭了起來。

這聲音唧唧扭扭,小蚊子一般,賽罕正是心煩這一听覺得不對,一步上前撥開諾海兒,「拿來。」

「將軍,求您,不……」這人如此高大,近在面前鐵塔一般,在他的陰影中雅予一聲聲求著,人不由便往後退。

「都要捂死了,拿來!」

人還在一步以外,氣勢卻這麼凶!緊緊迫著她仿佛困在陷阱中待宰的羔羊,竟似比那嘶嚎的狼群更懾人!卑賤的屈服終是掙到極點,雅予猛一抬頭,怒爭,「不行!!」

這一雙眼楮里好似汪汪著一湖的水,一下涌進他眼中,防不防備的,只覺自己的心頭像是被清涼涼的水一漾,竟莫名怔了一下。好在是久經沙場,便是中了敵人埋伏也未曾多猶豫失態,賽罕立刻直逼過去,「哭什麼!!」

這一聲,炸雷一般,震得雅予連眨眼都不及,身子卻是狠狠一哆嗦!

手臂被攥住,無需用力已是感覺到他的把握,任是自己這全身的力量又如何敵得過?絕望之中的女人只剩下胸中爆出的一口悶氣。

「不……」一聲未及出口,賽罕一把卡住她的脖頸,咬牙道,「再敢嚎,小心我捏斷你的脖子!」

那大手鐵鉗一般,雅予覺得自己這一刻已然斷了氣,穴道酸痛,傳在身上,麻麻無力,手臂一軟那襁褓落了地,賽罕一把扯住。

被他猛一松,雅予一步不穩,重重摔坐在地上。

賽罕拎著襁褓頭也不回大步出了帳,這事辦得真是窩囊!回頭,竟是不見那小尾巴,「諾海兒!諾海兒!!」

「哎,來了來了來了!」

小諾海兒這才應著聲通通從帳子里跑了出來,「將軍!」

「做什麼呢?」

「我,我不是得……」

「不是舍不得毛伊罕麼,」不待諾海兒說完,賽罕「通」地把手中的包裹扔進她懷中,「來,這小東西給你養。」

「啊?」小諾海兒冷不防接住,手腳忙亂現去尋哪里是頭哪里是腳。

賽罕走上前大手一托,兩人好一起整理一番,這才算抱穩。

頭一次抱小女圭女圭諾海兒甚是新鮮,可低頭再看,這,這跟小狼崽兒怎的能一樣?那個怎麼揣都不怕,這,這小東西這麼軟,可,可怎麼好?

賽罕輕輕掀起個小縫兒,小東西還在唧唧扭扭地哭,仔細瞅瞅雖是瘦得皺巴巴、小毛猴子似的倒也無甚異樣,只不過眼楮不睜使勁哭,像是費了好大力,可聲兒也越來越小。

「困了?」

賽罕蹙了蹙眉,「許是餓了,沒勁兒。去喂點食兒。」

「哎!」小諾海兒襁褓了正要轉身走,又想起了什麼,看著賽罕納悶兒地說,「將軍,她沒哭啊。」

「嗯?」

「那女人,她剛才沒哭。」

「沒哭?那眼里是什麼?再不攔著還了得?」賽罕最煩女人哭!

「那是水。」

賽罕抬手狠狠敲了她一記,「眼楮里的水還不是淚、不是哭?」

諾海兒被敲得直往後退,撓撓頭也糊涂了,說的也是啊……

「行了,先帶小東西去醫官那兒瞧瞧。好歹別弄死了。」

「是!」

小諾海兒遠遠跑走,賽罕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帳中的燥熱一掃而光,涼爽的雪冷實在痛快!抬頭看,天已是朦朦亮,精神又聚,大步往俘虜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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