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夏甚是清涼,即便白天一整日的大太陽,一入夜,空曠的原野上涼風習習,帶著不遠處林子鎖蓄的陰涼和水流的清新,不過一刻便將日里的熱燥都驅散干淨,人們身上也隨之月兌去汗的黏膩,神清氣爽。
女眷營圍攏的中心有一座六個哈那大小的帳篷,緊挨著正中的將軍夫人帳,雪白的外罩上綴著五彩飄帶,領襟上瓖著桃紅邊、繡著吉祥如意的雲紋,氈門上掛著桃紅帳簾。遠遠看,宏偉的營地一眼便能尋得香蹤所在。這便是大將軍的掌上明珠、小主子英格的閨帳。
早已過了晚飯時候,營地里歲數大些的女眷帳里已經熄了燈,英格還未轉回來。又等了一刻,雅予這才放下心來,起身往內帳去。英格因著自小頑疾,腿腳常不能自如行走,爹娘心疼得恨不能見天捧在手里,是以格外的照顧。如今雖已到了快出嫁的歲數依然寵在身邊做小妞妞養,常是去到將軍夫人處便不肯回轉,膩在娘身邊過夜。今夜該也是如此。
打開自己的衣箱翻到最底處,雅予取出一沓厚厚的信,小心抱在懷中重轉回外帳坐到矮幾邊。就著燭燈又開始她幾乎是每天都要做的功課︰讀信、寫信、改信,反反復復。若是落在旁人眼中,只當是來來往往多少牽掛,卻不知這所有的信都出自她手,都是去往同一處、同一個人,只是,從未寄出過……
兩百多個日夜,從晨曦一抹熬到夜深空蕩,當日那扭頭離去滿腔的硬氣與怒火早已尋不到蹤影,那一日所有的記憶只有掩下車簾那一刻殘雪覆蓋的營地。
孩子,她的孩子,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
家破人亡,同陷囹圄,她記得嫂嫂六甲之身還時刻于她護衛,為了她不惜主動求辱,更記得嫂嫂拼上了性命被一刀劈在血泊之中。只是雅予怎麼想都想不起來,她立誓刮骨還肉也要撫養景同成人之後,究竟是為了什麼不能忍的事,丟下孩子在狼口就這麼走了?腦子里已是晃晃一片空白尋也尋不見,只有焦心的內疚時時刻刻,一口一口,啃噬著她和那模糊不清的記憶……
曾經篤定孩子還活著,她記得她有萬般因由篤定他還活著。可是後來,一日一日、一夜一夜反反復復、仔仔細細去想,沒有威脅,沒有懲罰,她怎麼都想不出孩子還活著的理由。卻是一閉上眼楮,就能听到,「今日你膽敢踏出半步,我即刻捏死那小肥崽子!」。
他是狼,只有一個吃人的目的。
屏持不住,她去四處打听,打听諾海兒,打听她那群狼崽。可是一個啞巴,畫在泥土上的人和狼又能給人們講述多少?問來多少?困在無語的靜默中,她仿佛被砍去了手腳,一夢中都是風雪交惡。突然驚醒,猛地握了英格,在她手心劃︰六叔!你六叔可有書信來?沒有,六叔極少有家信。怎麼會?怎麼會??曾經那秉燭的案前,他寫了一封又一封,都去了哪里……
一丁點,哪怕是一丁點從探馬營來的消息也能讓她的精神稍有去處,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那幾千錚錚鐵骨的兵士就像消失在了茫茫雪原,沒有傳來任何聲音。她像被封鎖在四面慘白的棺柩中,只剩下時刻一滴一滴漏過,人的精神空蕩蕩無所依,仿佛被執念鑽了一個洞,各種 想的念頭開是變得越來越強,整日在她腦子里辯,活著,死了,死了,活著……
曾有一度,她確信孩子死了。早就死了,她離開探馬營的那一刻,孩子就被掐死了……他一言出,鑿鑿成真。
那她此生便也只剩下一個目的,親手……殺了他!
煎熬不過,雅予走投無路,終于提起了筆︰寫信給他。她也想過先給諾海兒和阿木爾寫,可她知道,探馬營里他是至高無上的神明,她的信阿木爾根本不會打開就會呈給他的主人。何苦費事?只是這信,一封又一封地寫,一遍又一遍地改,每一個字都仔細斟酌,再三掂量;如何能讓他口吐實情,又不會激怒他,將孩子微弱的生機掐得粉碎。
一封信出去,她想要的只是一個答案。
苦苦糾結,痴痴癥癥,燭光下,屏氣凝神,兩頰微紅,目光中泛著異常的光彩……
「這麼出神,做什麼呢?」
雅予從紙上懵懂地抬起頭,見是那欽微笑著立在帳簾邊。她趕緊擱下筆,心慌,手下也有些亂,幾次都鋪不開空白的紙張。
那欽遠遠站著,等著她遮掩。她越來越憔悴了,大夫說她只是心郁,並未有任何其他的病癥,假以時日寬心調養,自然就好了。听到這話,那欽恨不能一拳打死那大夫!醫藥無用、湯水難進,人一天比一天沒精神,還敢跟他說自然就好了?!
半年了,那欽原想著待她遠離了那傷害之處,時日久了,記憶淡了,慢慢緩過精神便能與他敘舊、相處,重續前緣。他雖不篤定她還記得他、心里有他,卻要她明白他的心,明白這些年他的苦尋。可如今看來,別說是緩,這已經做成了病!這些時他也是日日煎熬,沒有一刻不牽掛她、心疼她,可再細想之下,自己真真是愚了!中原女孩,名節是大,被凌//辱之後她沒有自尋短見已屬不易,還能指望她淡了、忘了?此刻她心里不知把自己作賤得如何,許是一輩子都不想再有男人也說不定,哪里還能再有心去重起兒女情長?
一個女孩兒家,孤苦無依,眼前都是外人,心里藏著這麼大的苦處,敢與誰言?誰與她寬心、誰與她解悶,誰又能疼她、護她,讓她放心好好活著?她此刻要的不是好吃、好喝,要的是親人!思前想後,那欽決意不再等了!早早將她娶過來,待兩人相守之後,好好寵,好好疼,做了枕邊人,有什麼話、什麼怨她都能說,便是拿他撒氣、解恨,打他、罵他都使得!恐怕只有到了那個時候,她才會慢慢解了心結,真正緩過來。
今夜,就與她表明心跡。不,今夜就要告訴她,幾日後,他娶她。
這一會兒雅予才忙慌著把那些信都遮蓋好,卻已是不及送回內帳。起身走到那欽身旁,跪身行禮。
那欽雙手扶了,「怎的還這麼見外?不是跟你說過,只你我二人之時不必如此麼?」
雅予站起身,略往後錯了一步,沖那欽笑笑。
「我得了件稀罕物件兒,走,我帶你瞧瞧去。」
雅予擺擺手,指指身後空空的帳子。
那欽會意,笑道,「這物件兒是專給你的,英格不在倒正好。」
雅予一時丟了擋箭牌,沒了主意,可實在不想與他去,想了想還是搖搖頭,雙手合十枕在肩旁。
「這就困了?時侯還早,外頭正是涼爽,你怕是還沒真正見著草原的夜,走吧。」
雅予一臉歉意地笑笑,還是搖頭。
「我這可是千里迢迢專為你弄來的東西,不去,可當真駁了我的心意了。」
看那欽一臉正色,雅予心里不免納罕,自與他相逢,他許是因著曾經淵源,從不與她為難,多少差池也總是順著,今日……為何這般不同?轉念又想,寄人籬下,多虧他照顧,如此好意而來,自己如何能這般駁他,方點點頭。
「走吧。」那欽展了笑顏,轉身為她挑起帳簾。
雅予回頭看了一眼矮幾上鋪開的白紙,輕輕咬了咬唇,抬步走了出去。
……
兩人一前一後剛出了女眷營,就有僕從牽了馬迎上來。雅予本想著是要就近走去那欽帳里,沒想到還要出營。可看著眼前馬鞍齊備的小馬,明白這是他早就預備下,此刻再說不去已然不妥,便沒再推月兌,隨他上了馬。
草原的夜美,夏夜尤其美。天空如洗,墨玉一般,漫天的星如燦燦晶瑩的珍珠,鋪撒開去,那麼低,那麼近,仿佛伸手即觸,又仿佛隨時要掉落在厚厚的草甸上。風涼爽,花草清香,舉目望去夜深之處,不見漆黑暗影但覺耳目清靜、心曠神怡。
一路出了大營,兩人無話。
那欽看得出,雅予無心賞什麼夜景,甚而,那心根本不知在何處。目光平靜,面上清清淡淡,只那神思仿若魂魄出竅一般飄渺。她這病苦熬在心里,一日不吐給親近之人,一日便好不了。一旁看著,那欽更暗下速速了定的決心。
左翼大營地處草原與丘陵混雜之地,一路緩緩起伏。兩人不言不語,各懷心事,就這麼相伴悠悠前行,不知覺已是走出好遠。
來在林子外一處小丘旁,那欽喝了馬,將雅予接下。雅予正是納悶這夜靜之處哪來什麼稀罕之物,那欽抬手一指,這才見那小丘凹處果然擺陳了什麼。走近去,竟是一張木雕的琴桌,桌上靜靜地躺著一把七弦琴,玉飾清雅,星光下發著淡淡柔光。雅予怔怔地看著這隔世之物……
「怎樣?稀罕吧?」
雅予輕輕點點頭,這才明白他為何要大夜里約她走這麼遠。
「會彈麼?听說中原女子大都會撫琴,你可不會是個例外。」說著,那欽點點琴桌,「來,我這里只有琴沒有譜,看看你可曾還記得。」
雅予看看琴,又抬頭看看那欽,有些猶豫。畢竟在他相助之下,至今還無人知曉她是中原來客,為這一時暢快傳去給人听,恐生不好。
「放心,咱們走遠了,琴聲傳不回去。」總是能猜透她不語的話,那欽輕聲作保,見她還是不動,笑了,「怎的?只怕琴音傳心音?」
雅予聞言有些尷尬,又想了想,這才坐來。
「奏一曲什麼?中原的曲子我還真是知道的不多,可容得我……」那欽尚在微笑著想與她多釋去些拘謹,卻不想那弦上已是流出了樂聲。
十指撥動琴弦,撥動歲月逆轉……
一排排琴譜倒塌,一輛輛南下的車馬;江南水,江南月,枯藤老樹,陰雨人家。一夜北風狂奏,對酒當歌,刀光火影,殺生震天;衣襟碎,馬蹄紛亂,冰雪刺骨,狼聲陰厲;月下靜,高山流水,千軍萬馬,血與淚翻覆,汗與肉糾纏……
那欽立在一旁,初時心悅,閉目而賞,隨著琴音高亢,尖利,一股異樣之感直直涌上,待到睜開眼楮看著撫琴之人,只覺心驚不已!她這究竟是不記得譜還是樂從心聲?這琴如此暴戾,如此雜亂,若非她端端正正坐在眼前,他定是要為這癲狂之音拔刀相向。
越撥越狠,樂如潮水洶涌,人仿佛撕亂在琴弦之上,星光下,原野上,騰空翻舞……
林子里背影處,一個高大的身型負手而立,听著琴聲,眉頭越蹙越緊……
「 !」弦崩飛起,樂聲戛然而止!
「雅予!」
眼見人往後仰,那欽一把扶住。十指發熱,臉色蒼白,散了骨架一般。
「雅予,你,你這是怎樣?」
她輕喘著,一額虛汗,目光滯滯,雙手合十枕在肩旁,那麼疲憊……
那欽心疼不已,趕緊點頭,攙扶起她,不管什麼話,今夜是萬萬不能說了。
一路走回來,雅予已是緩過許多。那欽卻再不敢將韁繩假手給她,亦步亦趨回到營中。
來到女眷營外,雅予再不肯他送進帳去。那欽是通音律之人,她如此心亂,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剛才的失態。俯身行禮,轉身快快地逃去。
一把打起帳簾,雅予正是要好好喘口氣,卻猛地驚在當場。
矮幾旁悠閑閑一人端坐,那麼高大。深目挺鼻,面上懶懶散散,兩指捻著一封信,映在燭火邊,嘴角微微一挑,陰沉如夢靨般的聲音啞啞在喉中,「想我,想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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