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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低著頭結扣,心越來越被這手中的華針麗線纏成了疙瘩。再抬起頭,看著銅鏡她猛一驚,不覺愣住。草原上等級森嚴,衣袍帽靴都有嚴格的分例,王族與庶民便是幾十丈開外也是一眼便知,不容差錯。而女人們,雖不似中原有那麼多閨中規矩,卻也是尊卑有別。未出閣的女孩兒家講究一色的清淡,寓意聖潔;如天邊的彩虹般鮮艷的搭配,分給那些明媒正娶有了夫家的婦人,寓意富貴吉祥;而眼前這正紅與正藍相間的團繡,只有嫡妻正室才可上身,正,耀眼奪目,不可逾越……
賽罕走過來,瞧著鏡子里那張呆呆的小臉,「愣什麼神兒,趕緊梳頭,咱們得往前頭去。」說這拖了她的手走到梳妝台前摁著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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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罕……」
「早就該摘了。」沒理會她的猶豫與驚詫,賽罕將手心里的墜子輕輕地給她系在發間,小巧晶瑩的藍飄然垂在眉間。他左右端詳,很是得意,「如何?」
日頭斜照,那小小的藍魚兒清涼剔透,分外顯眼,她終于……也有了與他一樣的顏色。雅予怔怔地看著,終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今日走到人前,她便已經是他的夫人,再不論曾經淵源,晚了就是晚了,哪里還來得大小之說?恍恍不安的心終是落了下去,卻一直沉,一直沉,沒個著落處……
「魚兒,怎的了?」見她垂了眼簾,小臉上好是落寞,賽罕詫異道,「不喜歡這石頭?」
她默了一刻,搖搖頭,「……定要如此才成麼?」狼將軍竟是……沒有當眾護衛妻兒的本事麼……
賽罕聞言挑了挑眉,「你這是要將我的軍?」
她低了頭,不吭聲。
「好了,就當是給我省點事兒,行不?」他輕輕將她攏進懷里,言語中隱隱透著歉疚,「不管怎麼說,咱不跟他們折騰了。待遠行安了家,為夫再補給你。」
「……嗯。」
「走了。」
雅予站起身,努力將這一身行頭撐了起來,隨在他身邊,一同往正院去……
大風天氣後,新綠如天上飄散下的雲朵,一片一片地鋪向遠處,春意盎然。草場要養且新草不宜牛羊易生病,遂此刻草原上到處瘋跑的都是憋悶了一冬的孩子和半大小子們,摔跤、賽馬、追逐嬉鬧,倒也成了一道景致。
景同一早就被帶了出去,這大半晌了也不見回來。雅予一個人坐在桌前磨出滿滿一硯墨,空對著一張紙發呆。日子真慢,一刻一刻地熬,白天除了教景同尚能分分神,捻起繡針來心就一陣煩;夜里,有他的時候舍不得睡,沒他的時候睡不著……
那日應著他的話,她一身夫人的行頭亮相在眾人前,那些驚訝的目光他跟沒瞧見似的、坦然受之,她卻像是渾身扎了小刺、手足無措。好在這一家子都是廟堂之上的人,風浪里來去早就寵辱不驚,很快就都復了常態,並未再予她半份不自在。只是,許是因著當時正當著貴客的面,他們怎麼說也算得自家人,無需多禮;也或者人們覺得既然老六拿這當成既定之事,若再做出初見新人夫婦的景象倒折了他意思,遂都極是涵養地配合了這一出,並未一一見禮。
當時雅予松了口氣,安穩地隨在他身後,誰知過後才品出這其中的尷尬。中原的新婦是要給婆家人敬茶後方可叔叔伯伯地改口,草原上的禮節她雖不甚精通,卻也知道新婚成禮上是有「認大小」這一關鍵禮數的。如今只改了一身行頭,待再見了這些曾經的熟人,雅予竟是不知該如何稱謂。賽罕笑她太死板,說都是至親,開口叫誰還會不應你不成?可沒有那堂堂正正改口的禮節,她總覺得名不正言不順,就是張不開嘴。那日蒙克一家離開之前去送行,倒當真是個機會。趁著他夫人與她握手說話,雅予終是鼓足了勇氣叫了聲「二嫂」,可回頭一瞧見蒙克臉上那道疤,「二哥」兩個字便又咽了回去,心虛地低了頭。
原本一心指望搬出去,兩人過成一家,旁人也就說不得什麼了,誰知卻被烏恩卜月兌攔了下來。只說現下老六將將月兌了牢災,一身無官無職,不能就在中城建府;若往大營去設帳,也有個規制大小之說,遂不如先在他府里只當親眷暫住。看賽罕點頭應下,雅予當真泄了氣。
還是這一個小院,一間閨房,為了避免人前尷尬,她幾是足不出戶。娜仁托婭將原先為他們成親預備的衣裳都給她送了過來,可那艷麗的顏色雅予穿了幾日便覺得有些扎眼。遂如今依舊是舊衣舊衫,除了眉心那枚小石頭,與從前再沒了不同……
「這是想誰呢?痴成這樣!」
清亮的語聲從頭頂傳來,未見來人雅予腮上已是被掐了一記,趕緊回神起身,「四嫂來了。」
「听听這扭捏的,還不如人家那沒名份的叫得勢氣呢。」
雅予不自在地笑笑,讓著娜沁兒落座,斟了茶。
娜沁兒瞥了一眼桌上的東西,接過茶抿了一口,「這麼好的天,老六也沒帶你出去?」
「我懶得動。」他倒沒嫌她憋悶,只說若是想,就讓阿木爾帶她往大營那頭去逛逛。
「你可當真是懶。」娜沁兒擱下茶盅,笑看著她,「懶得都不想要你男人了。」
雅予被她逗得挑挑眉,抿嘴兒笑,「誰說不要了?已經是我的了。」這位公主向來是個口無遮攔的主兒,被她打趣得多了,雅予這張薄皮兒也修煉了出來,偶爾也和著說一兩句。
雅予的話半真半假的,不比往常,娜沁兒听著輕輕點了下頭,面上的笑依舊,只這意思卻斟酌了一下,「早先就瞧出老六是真心疼你,斷不會委屈了你,卻也是沒想到這廝能駁了這些個兄長的臉面、自己把妻給打扮出來。當日落在眼里,悍狼無恥,真真是羨煞旁人。」
听著這贊,讓雅予的心又生暖意。那一日羞得無地自容,卻是死心踏地。別說他是一貫的不究禮數、背卻綱常,就算他是人神共憤的魔鬼,她也要做那只鬼婆,橫豎是他的……
「瞧瞧,」看那進門時還寡落落的小臉此刻竟是泛了光,娜沁兒嗔了一句,「可別盡迷昏了。多留個心思吧,這男女之事豈是做了夫人便萬事大吉的?男人從此就天長地久地是你的了?」
「嗯?」
「咱們族人本就不多在意這個,就是在你們中原,正妻是個什麼?不過是後院一堆女人里頭那個總領著照看院子、供人吃食的頭兒,得意在哪里?」
雅予聞言蹙了蹙眉,娜沁兒又道,「就說咱們太師夫人,人前背後都是稱道,實則她的苦只她自己知道。好在三哥是個有情意的,否則,便是落個大義、賢惠的名聲,誰個又來應承這熬干了的心思。」
「嗯,」想起娜仁托婭大失方寸,竟是逼得像個小丫頭似地跟他吵跟他鬧,到頭來,終是把彼此霸在了懷里。什麼考驗能敵得過歲月無情,這等待與結局讓人動容又不免唏噓,雅予輕輕嘆了口氣,「若早些放開,知道他的心,何必如此。十年,果然還是太長了些。」
「是啊,那個女人你我比不得。更況,」娜沁兒略頓了頓,「哪能人人都是烏恩卜月兌呢。」
雅予微微一怔終是听出了話中有話,原本就悶得有些陰沉的心像是幽靜的湖面忽地被風掀起,曝出深底自己都不曾覺察的寒意……「四嫂是想跟我說大姐那邊麼?」
「大姐?」娜沁兒提了語聲,「你怎麼這麼懂禮?好,我來問你,我與她並無淵源,她走的時候,我跟蘇赫還未成親,如今明明比我歲數大卻是一口一個四嫂叫著,她這隨的是哪一房?再者,你是大夫人,你男人叫她莉婭,你叫她大姐,你倆到底誰大?這輩份究竟是怎麼論的?」
聲音尖,一連串的話敲得雅予頭有些疼,用力吸了口氣,正色道,「她只是來探親,並未有旁的意思。至于那稱呼,她有恩于我的男人,又長我一輪,叫聲大姐是應該的。」
女人心窄,心也酸,未曾謀面雅予已是抑制不住在心里拒她千里之外,恨說不上,可那針刺一般的介意卻是無法拔除。彼時想來,同為女人,如今的情形阿莉婭該是更難忍才是。可誰曾想待到見面,那美麗的女人竟是如此欣喜,毫不遮掩的目光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華麗的色彩映在她淚光的眸中,把那羨慕襯得那麼明顯卻又那麼的誠心實意,讓雅予一時窘迫不得不為自己的不能大度而羞愧。只是……這不安在那兩位故人四目相接之後便徹底冷去。看著那緊緊握在一起的手,看著他努力掩飾的震動,雅予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被捏痛,一絲閃念好是惶恐,他這麼匆匆將她扮做大夫人,可是他也怕?怕一旦見到他的莉婭,曾經的一切都不能再把握……
「探親?」見眼前這丫頭忽地不見往日的靈性與氣勢,一副老氣橫秋地端了夫人的架子,娜沁兒有些耐不得,「你呀,真是個木頭!他說什麼你就信什麼!我告訴你,阿莉婭這次千辛萬苦而來就是回家來了,見了老六就說要圓了親事!這回也不計較從前如何,也不與你爭,人家說了不管是側夫人還是妾,只要跟著他,都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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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急了?」瞧那邊變了顏色,娜沁兒才知自己口氣有些重,趕緊緩了道,「莫急,你那男人還知道護著你,沒應下。」
娜沁兒隨後補上的話並未再有絲毫的厲害作用,似乎賽罕是如何應的都已經無關緊要,一顆心瞬間就已經卡死在那女人幽藍的眸中,胸口上不來氣,雅予一把握住娜沁兒的腕子,「後,後來呢?」
「後來?誰知道後來怎樣。那原本也是人家兩個私下里說的,是那一日老五跟老六吵吵,正巧被蘇赫撞上,才得了這麼一句。」娜沁說著握上雅予冰涼的手,「不管她之後是否又提了,咱們都不能不防備。一個女人,若是不在意名分廉恥,就什麼都不怕了,也什麼都做得出來。如今的情形,你倆一個前院一個後院,老六每回都是先去人家那兒瞧過了再回來。當時不應,難保日子長了舊情難拒。」
雅予只覺頭暈目旋,身子輕飄飄的。回想這幾日他夜里眉頭不展,白天行色匆匆,蒼白的唇顫了顫,問道,「……四嫂,近日他可有公務?」
「紹布都離了金帳,牢災也免了,他哪來的公務?」
他曾說……要往遠處安家去麼,如今,無人問,無人提,遙遙無期……
「有些話本不想跟你說,蘇赫也總勸我別把自己當初那不容人的心思傳給你,可我還真是忍不得!這兩日老六見天纏著她,今兒我帶巴圖出去,瞧見他兩個騎著馬出了中城往大營外去了。」
「……騎馬?」
「嗯,……同一匹馬。」
……
馬兒仿佛長了翅膀低低滑翔,輕風撫面,卷起新草的清香。阿莉婭仰起頭,大口大口地吸氣,似要將這絲絲縷縷的清新與香甜都滲入肌膚,沁入心脾。湛藍的天,潔白無暇的雲朵,這世上只有此處方有如此絕美的景致,如此純粹的顏色。這里是家,是她的天堂……
他就在身後,攏在他臂彎,靠在他胸膛,感覺他低頭輕輕嗅著,這與年少時一般無二的動作,她只做不覺。心顫顫地喚,萬能的主,有生之年能讓我再回他懷中,後世再多的煎熬苦難她都安之如怡……
魂縈夢繞,十年都不曾拉開半分的距離,不曾溶掉哪怕一寸的相思。沉在心底仿佛陳年的酒,越釀越濃,她越醉,不能自拔。夢中哭濕了枕頭,不敢去想他的容顏,他的味道,只怕一時保持不住,便會千里迢迢、不顧一切地奔了他來,迫著他,騙他,讓他永遠地依賴……
今日他說要出來騎馬,她心里便明白這幾日的周旋他是耐不得了。明明知道沒有了太師府的遮掩避諱,自己根本拗不過他,他只要堅持,她就必會繳械。可她還是佯做不知隨了他出來,曾經心里那堅定的意念在見到他之後都化得軟軟的,不覺就冒出個羞恥的念頭,魔鬼一般把持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