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現場 第1章 家 事(1)

作者 ︰ 許畢基

至今我還活著,仍然背負著一種深重的罪惡感。因為似乎是我在這個世界的降臨,才使一個燦爛的家庭毀去。?

昨日燈火輝煌不堪回首。我生長在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里,從富裕走向貧窮,所有的這些全因由我的父親和大哥的摳心斗氣呵!目睹著這樣的一個家庭在面前衰敗下去,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女人的直接原因——我的母親抑或是我。也可能是兩者兼而有之,這真是人世間的悲涼。

那一年的冬天,我的大哥從北京念書回來了,預備到我們這個縣的縣城去供職,臨行前就到家里來住住,看望父母。大哥已經好幾年沒有回來過了。?

我的先祖都是地主,到了我父親這一輩時,家產之多,可以說是富壓一方了。而我的大哥生長在這樣的門第里當然是很幸福了,父親送他到北京讀書、學文化,無論從哪一處講,他都是理所當然的這個家庭這些財富的繼承人。可是,因為那個風流韻事,就斷送了所有的一切……

或許我的父親和大哥從一開始都不會想到這一點的。當事情的確發生時,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有過悔恨或遺憾。?

我常常暗自追問自己,這個可悲的結局,對父親和大哥,究竟是誰的錯呢?有人曾說過,當然是父親的錯。他不應該為了和大哥爭奪一個可以當自己女兒的女人而傷了父子之間的和氣,這才是悲劇的開始。但我覺得,似乎在此之外還有別的什麼原因,卻不能讓人感覺得到。

大哥回到家里住下以後,被一個名叫小翠的丫環迷住了。

悲劇由此拉開了序幕。

後來一些老人曾對我說,小翠的確長得美麗秀氣,如若一窪秋水或一朵嬌艷的花兒,可愛得令人不敢踫觸。然而不論怎麼樣,這個往常侍候人的丫頭小翠,卻無意中激起了一場家庭紛爭。

我的父親早就喜歡上了小翠。于是,大哥就有了一個強勁的情敵。

從倫理道德上講,大哥是不能違抗父親的。而父親,作為一個長者,已有家室兒女,也不應當為一個女人而不顧一切。父親一直是很疼愛大哥的,自小到大,對大哥幾乎是百依百順。可是在面對小翠這個丫環時,父子卻成了情場中的對手。真要較一下「手勁」麼?父親有絕對的權力,是家里的主宰。而大哥在這些上面是談不上什麼的。可是大哥也有自己的優勢︰有文化,年輕英俊,而當時父親已經四十三歲了。

情場上父子兵。在小翠面前父親和大哥誰也不願退卻,仿佛要在這場角逐中,非要拼個你死我活不可。

往常對父親一直很孝順的大哥,這時竟昏了頭似的,絲毫不肯讓步。可父親也一面加緊鑼鼓,把小翠叫喚到自己房里早晚侍候,控制在自己的視野之內,預備什麼時候方便就可以納為二房了。雖然大哥對此無能為力,卻也沒有放松或忽略對小翠的攻勢。他曾在非常悵惘的時候,獨自在黑夜里大聲疾呼︰我要小翠,小翠是我的,我一定要娶她!

在古今中外的許許多多愛情故事上,早已不乏為愛而殉情的男女。而在這件事上,我懷疑父親、大哥抑或是小翠,他們之間是否有過真的愛情?彼此會不會有一份情感呢?或許當時對此是並不重要的,也恰好證明這些人在所謂的愛里,已經變成了愚傻的角色。可這也正好是人最真實的部分。

我回想,在大哥風情萬種地痴痴向小翠表達內心之愛時,小翠的心底里是否也有過激蕩和迷茫,而最終又被我的父親威嚴的一瞥壓抑下去了。那麼她對我父親的感覺呢?有過發自心靈深處的愛麼?還是基于某一種壓力或別的什麼??

大哥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奮斗,竟以失敗告終了。他突然感覺到父親手中所握的,才是最具決定意義的東西,那就是財富與權力。所以大哥慘倒了,像秋天的落葉一樣無奈地、不情願地飄零在冷風中。?

可是,父親和小翠還來不及完婚,小翠的肚子已經光榮地凸現在眾目之下。或許大哥是精明的,到了這個地步了他還有什麼可做的呢?他更加把自己封存在房子里,揮筆寫寫書以為自聊。這樣的事現在想來或許有許多人感到不可思議,然而在那個年代,只有那種深刻的愚昧才能探求出最真的純樸。何況,在一個富華的地主家庭里,大老爺在丫環的肚子里播下種子,讓它在光天化日之下長大起來,是不足為奇的。似乎在深宅大院里面,這種「道德文明」的進步要比外邊來得快。唯有一種人才淪入愚蠢得可笑。

事已如此,大哥已是心甘情願地捻滅了心中的一葉焰火。

于是在我們所居住的這個小鎮上的人們便得到了一種傳說,那是很離奇怪誕的。在街頭巷尾,到處都有人壓低聲音交頭接耳議論著。不用多久,這個事兒就完全失去了真實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許多人都背地里感到羞愧和無地自容,唾棄這樣的行為。然而是沒有人敢公開地來取笑的,我的父親在這兒享有絕對的、幾乎是最高的權力。人們最後只是輕嘆小翠命運里的不幸,似乎是墜入了火坑了就當然無以自拔了。

但是事情還沒有結束,小翠最終卻沒有能夠成為我父親的二房。我的大娘,也就是生我大哥的母親對此是不能容忍的,她不願看到還有一個出身低下的女人來分享她的尊榮富貴。而也像許多小說和電影故事里一樣,在別人面前絕對威嚴的父親,卻是個懼內的男人,對大娘俯首恭听。

小翠是在她所生的孩子滿月那天被趕走的。她竟沒能和我的父親見上最後的一面。她做夢也料想不到,自己到頭來咽下的竟是一只苦果,她從此再也沒有回到過這個庭院深深的何家大院。

小翠和父親的唯一收獲,就是有了一個女孩——我。我的名字叫何娟娟。我的母親被趕走了,而我卻在何家大院里留了下來。

許多許多年以後,當我面對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我的母親小翠時,她已經是白發蒼蒼,枯瘦如柴的垂死老人了。那些臉上深刻的皺紋和衰老的神情,使我一直無法想象或記憶她青春年少時的樣子。那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使我的父親和大哥魂顛魄散地去追逐競爭。當然,我並不是懷疑我母親青春美麗的真實,而是感到歲月的殘酷無情和世事多舛啊!那個悲劇已然遠去,但悲劇的延續卻仍然到現在。躺在我面前的這個表情木納的老女人就是證據。

更使人料想不到的是,在幾十年前已然死去了的我的父親,仍然被我的母親深深的怨恨著,一直到她在我面前的這個臨終時刻。我懷疑母親這一輩子是不是一直都在怨恨中度過,恨我的父親或她自己。?

那天正是冬至,黃昏淒慘地在風中漸漸陰著臉龐。我默默地凝視著我的母親,那似乎聚起的傷感悲哀涌上了我的心頭。因為後來漸漸長大的我知道了,那一次她被趕出何家大院以後,一直被人們所鄙夷、取笑,沒有人看得起她,一個人在風里雨里活過來了。在那樣的社會那樣的年代,其中所經過的一定十分悲慘艱辛,所以想到她經歷的磨難一定不少,一定是十分的驚心動魄的。我不禁對母親產生了深深的同情和憐憫,盡管我幾乎沒有得到過她的一點兒母愛,但畢竟她是我的生身母親呵!我對母親說了許多話,她只是木木地點頭,就再無話了。我說到何家如何衰敗下來的時候,她依然沒有任何表情,似乎那是與她不著邊際的事兒。過了許久,她才醒過來,她那干瘦的身軀顫抖起來,如同狂風中孤立的小樹不能自已。然而,我卻不知道這是她最後的生命博動,那似乎是與社會的抗爭,與世態荒涼的抗爭。臨死前她的嘴唇兒艱難地張開了︰何世良,我恨死你了!這句話把我嚇了一大跳,這不僅僅是來得太突然,而是她竟然叫出了我父親的名字。

這一聲或許是吶喊和宣泄,最真誠地吐出了她一生中埋藏最深的詛咒。喊過以後她竟安然地死去了,如同風中的火焰,輕意地捻滅了。生命本來就這麼簡單,悲歡苦樂只是一種過程,無論怎樣都要劃上句號來結束。

當時,我確實悲痛欲絕。我另一面也不曾想到她對我父親的仇恨到這個程度,那麼當初她在父親和大哥之間做出選擇的時候,究竟是怎樣做出決定的。難道那都是威壓麼?是逼迫麼?可是無論如何這是一個悲劇。其中不可能有現代人的浪漫色彩,甚至出于某一種什麼樣的心態和動機,而違心地去釀造了一杯苦酒,這是否算得上一種思想或認識的問題?我的父母啊!你們有勇氣跨越了那個年齡差距的愛,終究還是遺恨終生的。

那個悲劇,畢竟給我們何家投下了無法抹煞的陰影,受到傷害最大的卻是我的大哥。他與我的父親是一下子不能愈合的,至少是他的自尊心不能承受的。母親被趕走了以後,大哥寫下了許多悲壯熾熱的詩文,鎖在他的小箱子里,我是無意中發現的。確切地說,他在那場悲劇中所犯的錯誤就是用一個開明進步的愛的意識去面對純樸愚昧又禁錮的社會對象。但所有這些,父親是不知道。我閱讀著這些泛黃的紙頁,心里感到悲哀極了。直到後來我按照大哥臨終的囑托,在他的墳前把一箱詩文稿當作紙錢燒掉時,我感到他有一些悲壯,更多的卻是可憐。

大哥是在我十四歲那一年死的。

我的母親小翠被趕出何家大院不多久,大哥也收拾了他的悲痛,到我們縣城的一所學校教書去了。從那以後據說他不再與任何女人談過戀愛,我想這並不是他要對我的母親小翠忠愛一生,而是因為他在我母親小翠這件事上被打擊太大了,受到的傷害也太大了。大哥偶爾的每次回家來探親都對我特別的好,後來我才覺得他是不是看到了我與母親小翠的某一種相近相關的東西。他對我的母親小翠仍然痴戀如初?這在我漸漸長大中感覺益加強烈了。不知不覺中,我也更接近、更喜歡我的大哥了,盡管他比我大了整整二十幾歲。

我是十二歲開始上縣城讀書的,跟我的大哥住在一起。

那時,我每天放學回家,就等大哥回來煮飯做菜。我永遠記得大哥總是有些孤零零的樣子。對于我的到來,他似乎很高興,近似一種願望的滿足。因此,盡管他的房間因無人料理,時常很亂,他卻從不讓我做什麼活兒。就是連諸如掃地、煮飯做菜這樣的小事也不讓我沾手。平時一空閑下來,他就教我讀書認字或檢查我的功課,對我百依百順。我至今回想起來,他對我的關心和痛愛甚至我父親何世良都遠遠不如。

我和大哥一起平靜地生活了兩年。那天,大哥很晚了還沒有回來。我實在饑餓得挺不住了,就自己動手做起飯來。往灶膛里塞滿柴火,就生起火來了。可是那柴火是含水的,又因為塞得太多,所以一下子就濃煙滾滾了。偏偏房子又不是通風的,燻得我淚水直冒,又嗆得咳嗽眼冒金星。至今我回想起來,我當時的那樣子可能是很可笑的了。然而,以後我每吃一頓飯,都不會感覺到有比那次心安充實的。大概是米多水少的緣故,而火又猛,鍋底的飯已經燒糊了一大片,可是上面的卻還半生不熟的。但是那時我仍然吃得津津有味。後來我看書去了,直到在困倦中不知不覺地睡去。

大哥那一夜沒有回來。第二天我放學回來時,見到屋里已經有了一個女人為我做好了飯菜。我當然認得她是大哥的同事,她一直對大哥特別的好。但大哥就是對她不理不睬。我當時隱隱約約似乎明白這是為什麼,可又感覺不十分的明了。我問她︰我大哥呢?他到哪兒去了?我記得她當時先是沉默了好一陣子,臉上浮滿了悲痛傷感。後來才說︰你大哥他上省城辦事去了,來不及跟你說,又恐怕一時回不來這麼快,讓我照看著你。到了第三天,我才知道大哥是死了。

縣城里要捉拿一伙**,警察局正愁無處下手。那天突然得到了密報,說的是縣城東頭的一間小屋里,**正在秘密聚會……于是警察局就出動了很多人馬,趕緊包抄過去,把小屋圍住了,捉了人。然後刑審了一夜無結果,天亮就把幾個人槍殺了。據說當時也是為了殺一儆百,要不是抓到這些人,也總有人要被殺的。這幾個人當中就有我的大哥,這真是不幸啊!當天我大哥是****分子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縣城,有人說他在北京讀書時就已經是**的領頭,回到縣城里仍然是一個**的頭兒……?

但無論如何,我深深敬愛的大哥確實是死了。父親和大娘被傳訊前來,快快收斂大哥的尸身,一家人悲痛欲絕,呼天搶地。

後來傳說,那夜捉到了我大哥,劊子手便把他的衣服剝了,用細細的鞭兒在大哥身上白白的肉慢慢抽打著,不多久大哥身上就出現了條紋不規則的褐紅色的痕跡。有人就喝問︰說,你們還有多少人?他們在什麼地方?說了就放你,給你當官……我大哥就咬著牙,凜凜威風地站立在那兒,大聲地回答︰我操你們祖宗八代的,我何志忠是那種貪生怕死,出賣自己同志求榮、苟者偷生的人麼?我是鐵打的鋼鑄的**人,你們縱便是千刀萬刃我也不會做縮頭烏龜。把那伙人唬得半天不吱聲,最後就說︰何志忠留不得,殺了。大哥對他們輕蔑地一笑,面不改色地向外邊走了出去。于是第二天大哥就真的給槍殺了。父親花了不少錢,把尸身買回來,裝鹼入棺。當時我和大娘抱在一起,都哭成了個淚人兒。父親看著我大哥的棺材,又盯著我們,說︰你們哭,哭個夠吧!志忠這孩子……他要走了!我猛然地沖到棺材面前,趴在那具黑色的棺材上痛哭。父親一把摟住了我,我看到從他的兩只眼眶里大顆大顆的眼淚刷刷地滑過臉頰……

安葬了大哥,父親和大娘跟我在大哥的那處房子呆了幾天,便把全部屬于大哥的東西搬回了家。從此,我又回到了我們鎮上那個庭院深深的何家大院。

我和大娘因此才開始有所親近。她是一個很典型的貴婦人,臉上表情有絕對的威嚴卻不至于使人懼怕,有一種「有容乃大」的風度。一雙秀氣的眼楮,亮亮的。給大哥發喪那天,她的臉緊貼在我的臉上,任淚水流著,流到了我的嘴里。我至今仍不會忘記那雙秀眼里流出的那咸咸的淚水。父親對我說,以後你就叫大娘作親娘吧!我不願意。我實在的叫不出口啊!我幼小的心靈仍然對她可怕地趕走我的生身母親而有些懷恨在心。父親就凶凶地朝我瞪眼,大娘就說︰你不樂意叫就別叫了,你還是叫大娘吧!大娘知道對不起你,你別恨怨大娘。?

大娘從她的左手上褪出了一只玉鐲,戴在我的手上。我怔怔地望著她的動作。大娘就對我說︰咱們不要呆在縣城里,趕快回家去!我就點頭。父親對大娘說︰志忠他放心走了,我們明天就回去。大娘沒說話,眼里又有了閃亮閃亮的液體涌動著。父親說︰娟娟這孩子要是不想回去,就讓她到省城跟她二哥或單獨留在縣城里讀書吧!可是年紀太小了,怕生活上不能自理。我當時不明白父親的意思,大娘卻輕斥父親︰你胡說什麼話?我喜歡這孩子,留她在外頭我一萬個放心不下。父親就討好地笑道︰這孩子機靈秀氣,我也是一萬個舍不得。越長越有幾分像小翠……大娘狠狠地瞪著父親,迫使他把嘴邊的話兒壓回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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