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事,人會說緣分。其實眼楮看見的。只是青白的燈光,是三個人一瞬間就站在了一片燈光的面前。
當時天色很陰郁,但要開這麼多的燈,還是有奢侈的嫌疑。後來,燈光深處就有男中音說,請隨便坐吧。很寬宏,很磁性的,結尾處還柔曼地滑了幾滑。
引路的吳秘書給甘念和李枝枝指了個牆邊的座位。
這間屋子的陳設很簡單,進門是書櫃,兩邊是沙發和茶幾,而那個聲音的發源,也就是被稱為俞總的人,背窗而坐,面前是豪華的大班桌,烏紫 亮。
坐下來,甘念才發現了燈光設計的陰險之處。所有的光線,牆上的,天花板上的,幾乎都射向沙發。主人躲在光線的後面,再加上窗戶前還有一個逆光的效果,客人便很難看清俞總的表情。而自己,卻像被推到了受審者的地步。
甘念于是有了一點忿忿。正像慣常的富人對窮人抱了偏見,以為他們連錢都沒有還會有什麼一樣,甘念對商人也自有她的不屑︰以為他們除了錢,還能有什麼。她心下思忖著,主管領導來了,俞總是繼續坐在黑暗里,還是走到燈光里來,幻身為人呢?正想著,吳秘書端了兩碗茶進來,放在枝枝面前的茶幾上,說你們聊,啊?轉身掩門而去。甘念看著茶水,是蓋碗裝的,揭開來,里面有根根豎立的銀針,銀針間,還浮著兩粒鮮紅的枸杞;而蓋碗,是白得浸青色的好瓷,不是用紙杯裝的純淨水。
在阿普公司老板,也就是俞非眼里,藍飛天廣告公司這兩個女孩子,冒雨前來傾听他的修改意見,委實叫人有點不忍。那個叫李枝枝的,端坐的姿勢很優雅,展肩挺胸,頸項柔弱,像是到美人巢之類的地方受過專門的訓練;說話的時候,把四分之三的臉龐亮給听者,目光在乜斜中,便有了顧盼的意味。很懂自己,也很懂這個世界。旁邊那個第一次登門的,李枝枝說她是藍飛天的平面設計師,喚做甘念。挺特別的名字。真的有點特別,特別得有點傷感,仿佛心心念念著什麼,卻終于一無所得。中文系畢業的俞非,喜歡從名字人手看一個人。李枝枝說,阿普的視覺系統初案,全是甘念設計的。這個被介紹推出的女孩子,低腰的牛仔褲外系了藏風的裝飾腰帶,白T恤短得要命,仿佛要看見肚臍了,卻又永遠都看不見。幸好她瘦,有搓衣板式的小月復,所以趕了暴露的時尚,依然是清純的模樣。
不知道是藍飛天管理不嚴,還是對美術人網開一面,甘念可以休閑至此。而阿普公司的女孩子,從這個月開始,如果不穿職業裝,是要被嚴厲扣掉十塊錢的;要是屢教不改,還會遭逢炒魷魚的命運。這是俞非剛剛示下,寫進了公司制度的。女孩子們雖然半嬌半嗔地鬧了,說俞總您真殘酷,我們的青春就要被阿普公司的西裝掩埋了,但都還明事理,知道當下社會流行這個,制度公布的第二天,就穿了自己生平最嚴肅的服裝來上班,雖然不盡統一,卻都是深色的毛料西裝套裙,肩膀硬成「一」字的那種。好歹形象統一了,俞非卻有了天下烏鴉一般黑的感覺,好長時間喘不過氣來,在光線暖昧的樓梯口撞了人,十秒鐘之內別想分出男女。其實,這項建議就是藍飛天提出的,說是CI的重要一項,現在的商界就火這些,關乎公司的檔次,不可等閑視之。俞非想,拾人牙慧吧,美國總統還穿牛仔褲T恤衫去開會呢。他在大學讀書的時候,也不是一個乖乖男,也曾剃頭穿長衫扮酷,也曾跳上食堂的飯桌去講演,痛斥美國的霸權主義。但是做了商人後,卻對主義不再感興趣,只想多干實事,而且,一點點退讓著社會,愈來愈將就著社會,所以,在藍飛天的業務員李枝枝苦口婆心說服他,要他為阿普CI一下時,他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枝枝捧他明智,其實他早有此意,不過被李枝枝不早不晚地踫上了。他想,等今天標準色和輔助色一定下來,還要設計統一的員工服。幕後充當教母的,原來就是這個駝著背,蔫蔫坐在沙發邊緣的女孩子。甘念。她自己倒不CI一下,俞非心說。
甘念把雙手插在兩腿間,眉眼淡淡的。仿佛站在世界邊緣的一個人,看別人一串串釣起五彩斑斕的魚,別人歡呼雀躍,別人的幸運和失落卻全然跟她沒有關系。這個樣子讓見到她的人,以為她很好打發,可是不一會兒,俞非就知道自己想錯了。
安靜到了極點,有時卻只是沉積的火山;那些蹲在岸邊的深沉翠鳥,有漣漪蕩起時,卻箭一樣射到水面。原來頭頸的萎頓,只是為了積蓄更快更高的力量。這里面卻有了年輕的意思,質樸矯情得讓人憐惜。
俞非就心里嘆道,你畢竟還是一個小女孩子。
那會兒俞非說,二位小姐,草案我已經看了,有幾點意見想跟你們商量商量。甘念說您不用客氣,您直說吧。俞非就說,我們的「快快長」營養素是從天然食品中提取的,為了和綠色潮流掛上鉤,你們看標準色是否改成綠色。沒想到甘念干脆地說不行,中間沒有停歇一秒,斬釘截鐵先拒絕了,再來陳述理由。她說,綠色真正使用起來,有點病態,還容易流于鄉氣。而且,視覺沖擊力也不強。我采用大紅的顏色,是考慮到你們是兒童產品,熱鬧醒目第一,尤其是,「快快長」是吃的東西,大紅是最刺激人的食欲的。
在阿普公司老板,也就是俞非眼里,藍飛天廣告公司這兩個女孩子,冒雨前來傾听他的修改意見,委實叫人有點不忍。那個叫李枝枝的,端坐的姿勢很優雅,展肩挺胸,頸項柔弱,像是到美人巢之類的地方受過專門的訓練;說話的時候,把四分之三的臉龐亮給听者,目光在乜斜中,便有了顧盼的意味。很懂自己,也很懂這個世界。旁邊那個第一次登門的,李枝枝說她是藍飛天的平面設計師,喚做甘念。挺特別的名字。真的有點特別,特別得有點傷感,仿佛心心念念著什麼,卻終于一無所得。中文系畢業的俞非,喜歡從名字人手看一個人。李枝枝說,阿普的視覺系統初案,全是甘念設計的。這個被介紹推出的女孩子,低腰的牛仔褲外系了藏風的裝飾腰帶,白T恤短得要命,仿佛要看見肚臍了,卻又永遠都看不見。幸好她瘦,有搓衣板式的小月復,所以趕了暴露的時尚,依然是清純的模樣。
不知道是藍飛天管理不嚴,還是對美術人網開一面,甘念可以休閑至此。而阿普公司的女孩子,從這個月開始,如果不穿職業裝,是要被嚴厲扣掉十塊錢的;要是屢教不改,還會遭逢炒魷魚的命運。這是俞非剛剛示下,寫進了公司制度的。女孩子們雖然半嬌半嗔地鬧了,說俞總您真殘酷,我們的青春就要被阿普公司的西裝掩埋了,但都還明事理,知道當下社會流行這個,制度公布的第二天,就穿了自己生平最嚴肅的服裝來上班,雖然不盡統一,卻都是深色的毛料西裝套裙,肩膀硬成「一」字的那種。好歹形象統一了,俞非卻有了天下烏鴉一般黑的感覺,好長時間喘不過氣來,在光線暖昧的樓梯口撞了人,十秒鐘之內別想分出男女。其實,這項建議就是藍飛天提出的,說是CI的重要一項,現在的商界就火這些,關乎公司的檔次,不可等閑視之。俞非想,拾人牙慧吧,美國總統還穿牛仔褲T恤衫去開會呢。他在大學讀書的時候,也不是一個乖乖男,也曾剃頭穿長衫扮酷,也曾跳上食堂的飯桌去講演,痛斥美國的霸權主義。但是做了商人後,卻對主義不再感興趣,只想多干實事,而且,一點點退讓著社會,愈來愈將就著社會,所以,在藍飛天的業務員李枝枝苦口婆心說服他,要他為阿普CI一下時,他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枝枝捧他明智,其實他早有此意,不過被李枝枝不早不晚地踫上了。他想,等今天標準色和輔助色一定下來,還要設計統一的員工服。幕後充當教母的,原來就是這個駝著背,蔫蔫坐在沙發邊緣的女孩子。甘念。她自己倒不CI一下,俞非心說。
甘念把雙手插在兩腿間,眉眼淡淡的。仿佛站在世界邊緣的一個人,看別人一串串釣起五彩斑斕的魚,別人歡呼雀躍,別人的幸運和失落卻全然跟她沒有關系。這個樣子讓見到她的人,以為她很好打發,可是不一會兒,俞非就知道自己想錯了。
安靜到了極點,有時卻只是沉積的火山;那些蹲在岸邊的深沉翠鳥,有漣漪蕩起時,卻箭一樣射到水面。原來頭頸的萎頓,只是為了積蓄更快更高的力量。這里面卻有了年輕的意思,質樸矯情得讓人憐惜。
俞非就心里嘆道,你畢竟還是一個小女孩子。
那會兒俞非說,二位小姐,草案我已經看了,有幾點意見想跟你們商量商量。甘念說您不用客氣,您直說吧。俞非就說,我們的「快快長」營養素是從天然食品中提取的,為了和綠色潮流掛上鉤,你們看標準色是否改成綠色。沒想到甘念干脆地說不行,中間沒有停歇一秒,斬釘截鐵先拒絕了,再來陳述理由。她說,綠色真正使用起來,有點病態,還容易流于鄉氣。而且,視覺沖擊力也不強。我采用大紅的顏色,是考慮到你們是兒童產品,熱鬧醒目第一,尤其是,「快快長」是吃的東西,大紅是最刺激人的食欲的。
甘念說話一句趕一句,讓人懷疑有吵架的動機。俞非見她那個樣子,像極了自己剛畢業那會,因為說話沖死人,吃了不少虧,後來買了不少時尚的狐狸必讀書看,才知道在中國人中間混,永遠不能丟掉慢慢說話,慢慢鼓掌的形式,一來深沉,二來莊重,三還顯得謙遜。那些新式的個性另類的潮流,真是不好掌握,稍稍偏移,就成了乖僻。這個女孩子好像有點傻,傻得像是聰明的樣子。試想一下啊,誰會跟自己客戶搶白的。雖然談的僅僅只是工作問題。
俞非心里起了興趣,卻要存心逗她一逗,就問,是不是以後,我要穿著大紅袍子上班了?說完,為自己這點寬容的幽默,禁不住先笑了。李枝枝也笑。甘念卻不笑。她繃著潔白的小臉,嚴肅地說俞總,我會給您再設計一些輔助色的,比如,藏青、淺藍、鐵灰、乳白等,它們和大紅搭配,都會有美妙的效果。有時候,形狀的改變或者比例的反差。會得出意想不到的東西。總之,這些小事是我們設計人員考慮的,俞總您就不必過于費心了。
最後的一句話看似謙虛,其實很打人,好像說俞非不懂專業。李枝枝听出來了,俞非也听出來了。枝枝連忙扯扯甘念。三萬元的設計費阿普公司剛預付了六千,任何不慎,都可能使剩下的兩萬四泡湯。甘念卻置若罔聞。仿佛今天的燈光,讓她心緒浮躁,讓她詞不達意。很多年以後她才明白,當什麼東西要來臨的時候,上帝會刻意讓一個生命亂其所為,或者正是亂其所為,生命才有了無序的間隙,才可以從容迎接某些東西。
當時的俞非說,如果我偏愛綠色呢?如果我就喜歡綠色呢?完全是小孩子式的蠻橫。他坐在那里,在巨大的氣派的大班桌後,沒有把自己弄得像個廳局級,卻仿佛一個男孩子玩了心儀的游戲。甘念于是一呆,冷冷道,既然你們定了,那還要我們設計什麼!
李枝枝扯得更急了,一邊扯一邊賠笑道,呃,俞總,無論您有什麼要求,我們終歸會滿足您的。正情急之間,有人敲門進來。是一位全副武裝的電工,左手還拖著一架收縮梯。俞非便立起身子說,古師傅,來得正好,燈壞了好幾只。說著就離座把壞處一一指點給電工看。電工當下搭著梯子修起來。俞非于是走過來,坐在了兩位小姐的對面。甘念這時才看清了,俞非的年齡並不大,看起來像三十四五左右,很結實,很整潔的,是個男人應該有的樣子。他的身上仿佛有一種微妙的東西,這種東西有點像一個人剛從浴室走出來時,那種清新型沐浴液的味道。甘念使勁嗅了嗅,俞非的身上卻的的確確沒有那種味道。俞非什麼味道都沒有,連標榜格調的古龍水都沒有。俞非是透明而又有質量的。可是,這種幻覺似的味道卻讓甘念的心緒慢慢趨向寧靜,寧靜到一馬平川的綠草原,真的要刻意去找尋,這東西卻化地遁土,找它不著,尋它不見了。
不一會兒,電燈基本修好了。所有燈光亮起來以後。光明是均勻分配給每個角落的。
這場技術性的誤會慢慢揭開了面紗,甘念才知道俞非不是拙劣到矯情的那種男人,有幾個錢了,就每天在家里的卡拉OK話筒前叉著腰,學周恩來總理講話,使勁往偉人的類型靠。俞非辦公室陰險的燈光,轉來轉去只是現代生活中非人為的錯誤,小小的錯誤。
俞非坐定以後,卻突然換了種口氣,很平等的,不把對方當成小女孩的口氣說,甘小姐,你的想法也有一定道理……話音未落,房子里卻響起尖利的一聲,是金屬在大理石上迅速劃過的聲音,緊接著,那個古師傅也在梯子上晃了幾晃,幅度不小。原來是電工古師傅的「人」字梯,早斷了相連兩只腳的細細鐵絲,古師傅稍一動作,它就想要擺成八點二十。
甘念看到,便忘記了自己是客人,主動撇開正在交談的俞非和枝枝,走上前去,用雙手幫古師傅扶著「人」字梯,扶到刻苦的地步。古師傅連聲道謝謝,甘念也不做聲。俞非看到甘念因使勁而青筋微突的手腕,是比一般女孩子更白更細的。那種倔強的縴秀,足以讓一個活潑潑的生命一怔一驚。男人便抬眼越過窗台上的兩盆紅杜鵑,假意注視窗外。窗外的雨聲,正劃過了陰郁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