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非在某一天早晨醒來,發覺甘念像一個五彩的肥皂泡,在他的生命中徹底破裂,徹底風逝了,甚至沒有留下一點水跡,仿佛從來就沒有來過,從來也沒有去過。
俞非開始還不相信那是真的,因為甘念的過去,會有作蠱作怪跟他開玩笑的事,所以當他看到手機上「把我忘記」的短信,並沒有馬上放下手中的會議去找她。那時候,阿普公司開拓的十五個市場,有十二個告急,真正賺錢的,只有武漢、廣州和成都三個城市,但是三個城市賺的錢,當然不夠十二個城市虧出去,這個簡單的小學低年級的數學問題,自然就困擾了俞非。其實,按照協議,俞非也可以撤回這十二個城市的辦事處,停止在這十二個城市的宣傳,把風險讓給代理商,讓「快快長」在這十二個城市自然銷售,自生自滅,資金和人力力保贏利的三座城市。但是,俞非明白在合同上,還有一個期限問題,在最後期限沒有到來之前,代理商還有最後一搏的機會,雖然從現實上看來,他們在短期內是無論如何也搏不起來了,俞非卻還要做重信之人,跟他們在最後的半年中,捆綁上天堂,要虧一起虧,除非代理商主動放棄。這樣一來,在可以預見的支出後,阿普公司卻是成了一個空架子,固定資產和銀行負債基本扯平,俞非連繼續投入到三個贏利城市的流動資金都沒有了。
形勢嚴峻如此,俞非當然就把甘念的事暫時拋到了腦後。他打甘念電話,總是遇到關機,俞非就有點胸口悶悶的了,覺得人跟人能夠相互理解百分之五十,他俞非就要燒香作揖了。
當時俞非沒有找甘念,卻直接到建行去找王行長,催流動資金貸款的問題。俞非走進王行長辦公室的時候,發覺王行長不在,王行長的辦公椅上,坐著的卻是廖科長。俞非說,廖科長,真是巧啊,你也找王行長啊。他最近怎麼哪,總是關機,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廖科長就笑了,說俞老板,王行長去療養了。俞非問到哪里療養,什麼時候回來?廖大鵬就站起來拍著俞非的肩膀說,我的俞哥哥啊,連你都不知道嗎?你的王行長在風光秀美的西湖邊上買了一套房子,回他老婆的家鄉去頤養天年了。俞非听了這話,半天才反應過來王行長是退休了,他悄悄就退休了,他哪個老板也沒有告訴就走了,把對這些老板的承諾當了西北風,卻把老板們喂給他的好處拿到西湖邊上買了房子,那里的房價幾乎是全國最貴的。俞非想到,就有點不舒服,臉色頓時難看起來。沉吟半晌不做聲,成了「啞」座,心中卻亂七八糟。過了一會兒,他還是靠毅力恢復了過來。他鎮定地問廖大鵬是不是接了王行長的位子,廖大鵬矜持不語,俞非就熱情地恭喜了他,說改天要擺酒給他慶祝。那個廖大鵬卻把手一揮,說他這個人不喜歡搞這些。動作和語氣,都跟搞科長的時候大不一樣了,有點**飛赴重慶前那個「揮手之間」的神韻。
後來俞非就問到阿普流動資金貸款的事,問報告交上去這麼久,為什麼還沒有最後PASS。廖大鵬就說正在研究,讓俞非安心等待。俞非無話,只好告辭。他生平第一次,想給一個人拋拋媚眼,這個人就是廖大鵬,現在新上任的廖行長。可是廖行長終歸很忙,忙到沒有抬眼再看俞非,沒有給俞非拋媚眼的機會,更沒有像原來那樣熱情地送俞非。俞非便只好悻悻告辭,走出了建行的大門。
俞非站在自己的車旁,看到街上人頭攢動,俞非就很想見甘念,他在那時候已經把甘念發過的短信,完全搞忘了。
俞非的電話遭到電腦聲音第九次拒絕的時候,俞非才恨恨把手機關掉了。電腦聲音說,你所呼叫的手機已關機。俞非把短信重新翻出來看了一遍,還是有一種不真切的感覺,像甘念跟他開的玩笑,但是這天的確不是四月一日。俞非便笑笑在心里安慰自己說,女人哪,就是愛使小性子。說完,他便駕車直奔了甘念的住處。
俞非把門敲得山響,甘念也沒有開門,俞非便說,甘念別鬧了。我有話要跟你說。他想象中的甘念始終沒有響應,後來俞非說我要踹門了,甘念還是沒有響應,俞非便泄了氣,怕吵擾鄰居,不敢繼續喊門了。
後來俞非約出了李枝枝,才知道甘念在藍飛天真的辭了職,把租的房也退了,一個人收拾行囊,離開了這座城市。俞非就著急地問甘念去了哪里,安不安全。李枝枝就說,離開你俞非,對她來說最安全。俞非只好打住話頭,繼續問甘念去了哪里。李枝枝說,你就是給我灌辣椒水,坐老虎凳,我也不會說的。說完,還挺了一下臉,有點大義凜然的樣子。俞非就覺得這種二十幾歲的女孩子,真是很古怪。俞非知道自己問不出甘念的行蹤,俞非就問甘念為什麼要離開這里。這時,李枝枝就在他們公司寫字樓下面的停車場上,很嚴肅很憂郁地踱了幾分鐘的步,然後望著俞非說,她太累了!俞非看她那個樣子,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只好皺著眉頭說好,請你轉告她,她很累,我輕松得很。俞非說完就走了。
俞非捏著方向盤的時候,還是覺得今天的事有點像個玩笑,王行長一聲不吭就退休了,甘念不謀一面也走了,對于他的生活和事業很重要的兩個人,在某一天早上醒來突然都不見了,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真是很諷刺。既然世上的一切都變得如此不牢靠,我俞非還天天瞎忙些什麼呀!
這些事像亂麻攪在俞非心里,俞非就把車一打,一心要到郊外,一個人清淨一下。
俞非真的不明白,為什麼在他最需要甘念的時候,卻牽不到甘念的手?俞非想不通,卻又時時處處覺得甘念還在身邊。他是太習慣了。習慣了有甘念。
不久以後,俞非就完全搞清楚了王行長退休的原因,王行長不是自己要退休了,王行長是手下的一個分理處主任挪用存款炒了股,而且炒虧了,把儲戶的錢套在了股市里,受到了法律制裁,王行長就被牽連下台了。王行長雖然很會用學過貨幣銀行學的年輕人,但是王行長自己沒有學過貨幣銀行學,王行長就被貨幣銀行學盤了一次。他的管理出了漏洞,而且出了很久以後,很久到事情無法挽回以後,王行長才發覺國家的錢少了。上級看在王行長兢兢業業工作幾十年,又把上上下下的關系處理得那麼好,就沒有按照制度追究他的責任,只叫他提前退了休,級別和待遇並沒有受到影響,但是這一結果的到來,也費了王行長不小的心力,所以王行長把事情瞞得緊緊的,天天出動,左沖右突,然後悄然消失,也是情有可原,也是有牽一發而動全身的苦衷的。俞非知道後,俞非就慢慢原諒了王行長,因為俞非的媽媽小時候就教育俞非說,男人不能在別人身上找原因。
就在俞非繼續跟廖大鵬靠攏,繼續為流動資金貸款的事不斷跑建行的時候,俞非就常常在走路或者開車的閃神之間,想起甘念的突然消失,完全有不真切的夢幻感。每當這時候,他就騰出一只手,掐另一只手,他每次都疼得蹺起大腳趾頭。他和甘念,雖然是別人所言的露水夫妻,可是他們之間任何一方面的交流,都是超越了他和張靜雯的以往的。他早已把甘念當成了親人。他只是想做一個善良的男人,俞非以為它的標準,就是把命運交給時間和上帝。善良者無為,即使愛了,做了,也是身不由己,哪有算計和安排。可是甘念沒有理解的,甘念只看到了他的自私,甘念卻看不到他自私後面的無私。其實自私無私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人的渺小,渺小到只能听天由命。甘念這樣年輕,她便沒有了耐性來相信命運對良善的另一種回報,一種改變生命本質的回報。甘念太小,小到以為自己捅破了,卻不知道自己恰恰做了戰士。戰士啊,俞非想,幾乎是這個世界上最可笑的類型,可是,俞非終究是失了甘念,俞非也覺得和一個女人在某種境界上相遇,是何其艱難。然而那個叫甘念的女子,依然是俞非生命經驗中,最溝通的一個人,無論是身體、精神,還是一些別的東西。
俞非這樣思緒亂飛的時候,就想起甘念在一個地方,用了毛咕嘟嚕的眼楮看他,想起甘念在他的身下,卻總是閉了毛咕嘟嚕的眼楮,俞非就覺得沒有了走路和開車的力氣,心里像有個油鹽醬醋鋪。俞非便用了毅力,要把甘念的眼楮覆蓋在厚厚的稻草之下,要稻草堆的上方,只有藍色的天空,而清冽冽的河水,在不遠處蜿蜒。
等到俞非在忙碌的白天看不到甘念的眼楮了,甘念的眼楮卻又在夜晚出來作怪。那一陣,俞非做了不少關于眼楮的夢,這樣他一起床,自己的眼楮也便有了異樣。當時,張靜雯已經主動把自己被子搬到了典典房里,繼續要求離婚,俞非便在入睡和起床前,有了一個人抽著煙看天空的習慣。或黑或白的天空,俞非看得入迷。後來俞非便想,或許我是像天空一般平整的鋼板,別人只看到我的平整,哪知道我越被扭曲,反彈的力道就會越大。
這樣一想,俞非就像軍人一般敏捷地下了床,繼續去跑他的流動資金貸款。但在不少的時候,他卻甩甩頭,執意要甩開甘念的形象。後來俞非就經常甩頭,別人說甩頭是俞非的標志動作,吳媚卻覺得可愛極了,它讓俞非有了任性孩子的傾向。
有一天傍晚下班,俞非突然對吳媚說,我們去吃巴西燒烤吧。吳媚說當然。那一段時問總是吳媚陪俞非吃飯,一來二去的,吳媚在俞非零零星星的透露中,知道了俞非事業和感情上的所有煩惱,所以吳媚就在吃飯時,刻意增加了對俞非的照顧,為他夾菜,為他斟酒,動作慢慢悠悠,像母親憐愛了有殘疾的孩子。
這種情形俞非很快就發現了,俞非發現後既感動又生氣,不過後來他的生氣畢竟佔了上風,當時在純西式裝修的餐廳里,听著叮叮咚咚的鋼琴聲,俞非嚴肅地對吳媚說,從此後不許給我夾菜斟酒。吳媚說好的,然後俞非就喝干了一扎慕尼黑鮮啤,站起結實的身子,把旁邊服務生頭上的巴西帽子摘下來,戴到自己頭上,繼續吃九香牛肉,整個餐廳的人都望著俞非笑了。
吳媚看到俞非的反常,卻有了一點辛酸,為俞非,更為自己。後來她說,對俞非說,任何人都是我們生命中的過客,每一階段都會有不同的過客,時間會淡化一切的。俞非听了,把帽子還給服務生,惡狠狠說,我是跟好朋友吃飯,不是跟哲學家吃飯。
吳媚驚了一刻,幽幽說,是啊,你是跟好朋友吃飯。來,好朋友祝你天天快樂。他們干了杯中的啤酒,然後吳媚轉過臉去,透過落地的玻璃窗,看到城市的燈光深處,一點點升起一種氤氳的顏色。
當天俞非土著臉回到家里,卻看到張靜雯坐在沙發上,等他的樣子,面前的煙灰缸里,還新堆起了一堆煙灰。俞非就知道了張靜雯要跟他談話。
張靜雯果然有話要跟俞非談。張靜雯說,俞非,離婚的事考慮得怎麼樣了?俞非說,我最近很忙,希望你寬限一些時間。張靜雯說,我已經等了很久了,我希望快點解決這個問題。俞非坐到她的對面,認真問她,你真的想離婚,你真的不為孩子想想?張靜雯冷笑一聲,說,為孩子想想?你當初跟甘念在一起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孩子?俞非听到甘念的名字,心「撲通」疼了,半天做聲不得。那個張靜雯見他沉默了,就放緩了語氣,再一次重述了離婚孩子也可以幸福的道理,說得俞非更是做聲不得。後來,張靜雯就說,你我都還年輕,都有繼續追求各自幸福的權利,何必為了孩子,湊合在一起呢。俞非听到這里,才知道張靜雯真的不是賭氣,她是真的想要離婚了。如果她說我不想跟任何人生活在一起了,那她是在賭氣,可是她說的卻是我們有各自追求幸福的權利!這時候,俞非就想到過去兩個女人都想爭他,現在卻兩個女人都不要他了。或許我俞非真的不好,不值得女人去愛,不值得上帝眷顧。這樣想著,俞非就沖動地橫了心,點頭答應了,他啞著嗓說好吧,你哪天方便我哪天搬出去。心里想著要傷就一次把自己傷個夠,做個徹徹底底的孤家寡人算了。
哪知張靜雯卻不要他搬,她說她不要房子,她要典典和五百萬現金。俞非一听,狠狠嚇了一跳,他說我沒有五百萬現金。張靜雯就說你不是還有一塊沒開發的地嗎,那塊地至少要賣五百萬。俞非想告訴她說阿普公司已經資債基本相抵,從當時當地的現在時計算,阿普的主要財產就是那塊地了,張靜雯要拿走全部,俞非的公司可真是舉步維艱了。俞非剛想告訴她實況,卻轉念想到張靜雯也不見得不知道實況,知道也罷,裝不知道也罷,人家張靜雯把公司交給他一個人的時候,阿普的確還是興興旺旺的。是他,把錢虧了幾百萬,讓公司空了;是他,搞了婚外戀,把家拆散了。一切都是俞非弄糟的。這樣一想,就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有點自殘自虐的想法,說反正典典離開了,甘念離開了,張靜雯也離開了,事業對我俞非又有幾大的意義。再者張靜雯快四十歲了,也不可能再生孩子,典典就是她的惟一,即使張靜雯以後結婚了,典典也會是她的惟一,她的錢就是典典的錢,沒有人能搶走,俞非深深相信他妻子的護財能力,所以,俞非就是把命給她們也是應該的,因為千給萬給,其實給的是典典,而俞非,真的是欠典典太多太多了,五百萬也不足以彌補。當下想著,俞非就說好吧,改天把地轉讓了,就把錢打到你的戶頭上。而且,這套四室兩廳的房子,你們住慣了,還是你們住吧。張靜雯卻馬上推讓,她是真的推讓。原來她看好了綠樹成蔭紅霞路上的一棟兩層高的小公寓,她計劃在二樓居住,而臨街的底樓,她要開個全市最有文化氛圍的咖啡館,讓那些作家詩人、畫家攝影家甚至書法家收藏家,都到這里來,經常相聚,慷慨激昂講牧羊人和牧羊犬的故事,而她,會穿一襲黑裙,悄悄坐在旁邊偷听,听得久了,她會悄然起身離去,到樓上去休息,而休息久了,她又會翩然來到他們旁邊。她會像菲茨杰拉德寫的蓋茨比那樣,給自己留一扇專用的門,出現或者消失,隨心所欲;當然,在那些人當中,或許還會再有一個皮諾逑,再有一個能幫助她真正抵達她自己的人。張靜雯也不會怕了命運的垂青。她是一個有經驗有實力的女人了,任何皮松肉厚的女人她都不會看在眼里。
這樣想著,張靜雯競有了憧憬的味道,但是她不會告訴俞非。她終于知道了,俞非跟她不合適,不合適到有點普通。他真的不是一個能夠幫助她抵達她自己的男人,即使沒有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