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赫緩緩的嘆息,低沉的說道,「你不該來。」
「他說過,不會限制我在帝都的自由,只要我不出南陵城,就不會有人來阻攔,蒙赫將軍,這是聖諭,你不能違背,就如同你帶兵殺進尚慎一樣,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都做了。」
女子提起裙角,一步一步走上高台,動作那般輕盈,可是落在地上的腳步,卻又顯得那樣的沉重。
「母親!」帝無痕大急,頓時站起身來就要撲上前去,可是還沒走出一步,陡然摔在地上,痛苦的悶哼一聲。
蘇紫見了,登時沖出已經不再阻攔的士兵們的包圍圈,幾步跑上前去,扶住帝無痕的身體,緊張地問,「你怎麼樣?」
淒厲的雨點紛揚而下,打濕了炙烤般卷著塵土綠葉的九幽大地,北風嚎叫,蒼鷹淒厲,遍地狼藉的鮮血,遍地破敗的旗幟和倒塌的火盆,千萬雙眼楮齊齊注視著那個一步步走上九幽殺地的女子的背影,長風卷起她的衣裙,頻偏欲飛猶如一位謫仙,又像是一只在狂風中徘徊的白鳥。
女子的手指撫上第一個金盒,男人的劍眉被血污了,暗紅色,但卻並不顯得多麼猙獰可怕,他的眼楮緊閉著,好像是睡著了一般,鼻梁高挺,嘴唇緊抿,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卻終于沒有說出口,女人望著她的丈夫,手指在下面虛無的輕撫,好像那里仍舊有一具偉岸的身體,她並沒有哭,而是偏著頭,溫柔的笑,輕聲的說道,「這是我的丈夫,大歷之地的世襲藩王,佩羅大帝第二十四代子孫,帝國西北的前兵馬大元帥,金陵宮承光祖廟第五百七十六牌位,如今的大歷鎮西王,帝州城。」
飄揚的雨點落在女人的眉眼鬢角之上,卻並沒有滑下,她的臉孔有些蒼白,可是聲音卻依舊是那樣的溫和,雙目如水般注視著帝州城的頭顱,仿佛他雖是會睜開眼楮對她微笑一樣,她的手劃過他的臉孔,在他的耳際,有一道小小的疤痕,似乎很多年了,不仔細看已經快要看不出來了。
「這里的傷疤,是當年滄瀾王叛亂時,在金陵宮的幽微門被人用劍刺傷的,當年皇上遭人暗算,服食了斷腸草,渾身無力,州城和蒙赫將軍從東西兩門殺進去救駕,州城當先找到當時還是太子的皇上,他背著昏迷不醒的皇帝,一個人孤身沖出了三前兵馬圍困的金陵宮,身上三十多處刀傷,事後養了半年才能下床走路,那一年,他剛剛十七歲。」
「這里,是白馬關一戰中留下的,」女人的手拂在下巴上一處明顯的紅痕上,繼續說,「天啟年歷鑒年年間九十六年,帝國于耀水祭拜祖廟,所有財閥氏族的貴族長老還有皇親國戚都有臨場,晉江王卻于此時發難,通敵叛國,打開白蒼關口,放塞外人入關,三十萬犬戎大軍包圍耀水,州城得知後,率軍從雁北出發,七日七夜不卸甲不離鞍,晝夜不休,身先士卒的解了耀水之危,你們的皇帝當場在耀水白馬關頂發誓,帝國和尚慎世代君臣,永不相棄,當時你們這些人,也大多數都是在場的。」
台下的帝國大臣們頓時一陣躁動,那些被塵土覆蓋了的往事登時被掀了起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們昏花的老眼仿佛也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午後,夕陽慘白如血,尚慎的獅子旗迎風怒吼,將塞外蠻夷殺的片甲不留,那時候,他們還都年輕,也曾興奮的簇擁上去拍著那個年輕人的肩膀,大笑著喝著烈酒。
「這里,是四月十六那天正午,在火雷原上,蒙赫將軍你親手砍下的,將軍,你正當壯年,運籌帷幄殺伐決斷,不會不認得自己的劍,這個傷口,是不是你砍得?這個人,是不是帝州城,你會不知道嗎?」
蒙赫陡然間啞口無言,面色鐵青,怔愣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確定,這個人是我的丈夫,是在十年前投身大歷的鎮西王帝州城,絕無虛假。」說罷,只听 的一聲,金盒的蓋子登時被女子一把扣上,轉身就向下一個盒子走去。
「這是我的兒子,大歷世襲分王,佩羅大帝第二十五代子孫,帝國前西北鎮撫使,金陵宮承光祖廟第五百七十七牌位,大歷鎮西王帝州城長子帝嘯,他今年二十一歲,十三歲從軍,從低等小卒做起,八年里晉升二十四次,擊退塞外蠻夷進犯六十七次,立下大小戰功無數,大歷長皇宮和大歷長老會共同嘉獎七次,十八歲官拜鎮撫使,領兵護衛大歷邊疆,從未失手,四月十四,在墩烈坦上被萬馬踐踏,頭臉難以分辨,只余血沫。」
「這是我的兒子,大歷世襲分王,佩羅大帝第二十五代孫,帝國前西北鎮撫副使,金陵宮承光祖廟第五百七十八牌位,大歷鎮西王帝州城第三子帝霆,他今年十六歲,十三歲從軍,跟隨他父親南征北戰,三次征討北疆蠻人,上陣殺敵,誓死報國,從未退卻半步,他身上有四十多處刀傷,都是為了大歷與帝國百姓子民而留,四月十六,他被西征大軍以投石器擊中,脊柱碎裂,雙腿斬斷,血盡而亡。」
「這,這是我的女兒,」女人的聲音突然變得哽咽,金盒里的頭顱青白浮腫,似乎被水浸泡過,眼角鼻翼都是紫色的血沫,「大歷世襲翁主,佩羅大帝第二十五代孫,金陵宮承光祖廟第五百七十九牌位,大歷鎮西王帝州城長女帝紅,四月十六,她騎馬來救被擄走的母親,經過衛水洪湖之時,被西征軍團第四野戰軍諸葛霍的部隊截獲,輪奸致死,最後拋尸洪湖。」
漫天的風塵雨點陡然變大,面色越發蒼白,一字一句都仿佛泣血而出,狂風呼嘯,大雨傾盆,無數鷹鳩齊齊撲朔翅膀,隨著招展的黑龍戰旗一同搏擊漆黑低沉的蒼穹上空。
「這些,都是帝國的戰士,他們背主叛國,是亂臣賊子,蒙赫將軍,你行刑吧!」
巨大的青銅大鼎被抬上九幽高台,烈火熊熊,蒙赫眉頭緊鎖,終于沉聲說道,「行刑!」
二十只金黃盒子頓時被拋入青銅巨鼎之中,帝無痕陡然間雙目如火,喉嚨間迸發出一絲野獸般的慘叫,就要站起身來沖上前去,禁軍侍衛們齊齊上前,攔在帝無痕身前,蘇紫一把死死的抱住帝無痕的身體,倔強的孩子終于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撲朔而下,少年被孩子抱在懷里,聲音淒厲的跪在地上,伸出布滿青筋的拳頭,一下一下拼命的砸在金馳廣場的石板上,鮮血淋灕卻仍不自知,嘶聲力吼,聲音可怖。
女人回過頭去,望著獵獵燃燒的青銅大鼎,苦忍的淚水潸然而下,她伸出手來,輕輕觸模著火熱的鼎身,面色淒楚,然後回過頭來,溫柔的看了一眼台下的兒子,隨即對著蒙赫緩緩說道,「蒙赫大哥,告訴他,別忘了他說過的話。」
蒙赫渾身一震,這句蒙赫大哥好似一下子將他拉回到了三十年前,多麼淒厲的話語都不能使他有絲毫動容,但就是這一句簡單的一聲稱呼,卻令男人的雙手不受控制的顫抖了起來,他舉步就要走上前來,夢魘般的低呼,「白笙……」
然而就在這時,白衣女子突然轉身,動作迅猛如流星,一頭撞在青銅巨鼎之上!
「白笙!」「母親!」「啊!」
巨大的驚呼聲同時響起,金馳廣場上,千萬人同時嘶聲高呼,只見那女子額頭鮮血猶若泉涌,手扶著巨鼎,軟軟的倒了下來。
「快!快!叫御醫!」蒙赫抱著女人的身體,堅韌的表情終于不再,驚慌失措的對著下面的侍衛們大喊著。
「母親!」帝無痕踉蹌著爬上九幽台,一把撲在女人的身上,狠狠地推開將軍,大聲叫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