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弦深呼吸。多年的特工訓練到了有所回報的時刻!他平靜了自己,然後輕聲提問︰「為什麼?」
曾二咬著嘴唇,聲音略有些含混不清。不知道是在說服自己,還是在說服對方。曾二說︰「因為這不是給我們的,這是給他的多年好友的女兒白雲公主的。禮物太貴重了,我們不能就這樣冒充,然後接下來。」
蕭弦看著曾二,好像在看一盤突然口吐人言的京醬肉絲。驚奇,驚訝,驚詫,震蕩,震撼,震動。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感受了!于是干脆懷疑自己的耳朵。再然後用下意識十分敏銳的思維判斷了自己不僅耳朵沒有問題,身體的各個部位都沒有問題。最後他還是忍不住地重復了一遍毫無意義的話︰「你,說,什,麼?」
蕭弦長這麼大就沒听說過因為「禮物太貴重,所以我們不能接受也不能冒充」這樣的理論!
當年他六歲在交戰地區賣報紙,七歲到五金店里做管飯不給錢的打雜工,九歲跳槽到一家星際運輸公司幫人搬貨物總算手頭有了余錢,十一歲就作為童工在一家光腦制造的外包廠里學鉗工直到十八歲被人看上了他的身手,帶走進行了特工培訓。
他受過餓,受過打,和人搶過食物,和天搶過命。九歲以前就沒在一個地方睡過囫圇覺,十四歲被人陷害弄進保安局幾乎打斷脊梁。那時候他就對自己發誓,一定得成為人上人。
可是就算他對于各種操作悟性極強,十八歲就成為那個小星球上手藝最好的鉗工,又能如何!他甚至沒有上過學,接受過正規教育!一個街上長大的男孩子,就算是十分機靈,特別討人喜歡,那些可以讓人成為人上人的大公司,大機構,也不會看他一眼。
然後星戰打到了那個小星球。他被人選中成了特工。
僅僅兩年後他成為大本營的特工新星,他會的武器超過三十種,他可以雙手同時操作激光器,可以在幾秒鐘內不留聲響的解決敵人。他會化妝跟蹤反偵查,他自學了達到了光腦黑客的水準,他精通藥物,他有了幾十個能力出眾的手下。僅僅兩年,連星際那邊都被震動把他定為「最值得注意的特工」。他進入大本營特工機構的領導部門,然後迅速上升,正式進入政界,開始負責除了特工方面的內政組織問題。就連他用于掩飾的身份之一演員,都在局部星系小有名氣,甚至,還接到過星際方面大型電影制作的邀請。
再然後他陰差陽錯中半推半就的進入星際軍隊,十年內未被懷疑,還從一個雜兵,做到了上校。
和蕭弦一同行動過的同事,回憶起他的行動風格,都是有些害怕的。他在平日里不怎麼說話,可是如果開口,多半語氣誠懇,讓人覺得推心置月復,甚至有點好欺負的感覺。然而在行動中,同樣的一個人,是陰沉的,是冷酷的有些冷血的,是能夠蟄伏已久然後一擊必中下手決不留情。這讓哪怕是他的同事,在旁觀者的位置上,都從心底里泛出涼意。
這樣的風格,是有原因的。蕭弦狠,是因為他從小就知道,不狠,活不下去。這樣一個科技發達的世界,他卻是在最陰暗的底層掙扎著長大的。這樣的環境同其余科技不那麼發達的世界沒有任何差別,一樣的弱肉強食,一樣的優勝劣汰。
蕭弦從來就沒有听說過「不應該」這樣的詞語。「應該」什麼的,這樣的選擇,是有了余錢,有了余地,然後進行更矯情的抉擇的人,才可能想到的問題。
他,不是。
他就算後來過得不錯,可是,童年少年時那樣時刻生存被威脅的感覺,如影隨形的跟著他,讓他成為警惕性極強的一代特工傳奇,做出許多令人乍舌的任務。也讓他時時焦慮,多少年,沒有片刻歇息。
這樣的感覺,就好似,從心底里有一個大洞……他追求榮譽,追求錢財,追求權勢,他貪婪的爭奪,儼然已是少年時不敢想象的成功人物。就算是多重身份,每一重都足可令旁人驚訝。然而,這些又似乎,還不夠,還不夠。他努力爭奪攫取著視線所在可以踫到的所有東西,搶奪,抓過來,扔下去……一次一次又一次,卻似乎,只是片刻的滿足。然後,那種從心底泛出的空虛和饑渴又湮滅了他,似乎什麼都填不滿那個空隙。
蕭弦听到曾二的話,突然忍不住,輕輕笑出了聲。他笑的越來越大聲。似乎都停歇不下來。蕭弦想,不知道什麼樣的環境,才能培養出曾二這樣的人!她只是一個在這茫茫人海紛紛世事惡狗野狼一般的同類中掙扎求存的一個個體!她居然會為了「天理」「道德」這樣虛無縹緲的玩意兒,放棄自己唾手可得的利益!
他笑曾二天真,是在笑,可,也是在怨。多少年強自壓抑的某個念頭,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忍不住襲上心來……一樣的天下的生靈啊。為什麼他活的那般艱難,而有人,卻可以如此天真。
曾二哪能听出蕭弦這反應下千回百轉的復雜心情。曾二以為蕭弦是不願意——當然,她以為的也沒錯。
曾二把蕭弦叫出來商量,就是把對方看作了同伴,就是為了和對方商議探討的。曾二觀念里面的「同伴」,可比蕭弦觀念里的「同伴」含金量多了不知道多少倍。蕭弦做慣了獨狼,曾二做慣了家兔,這里面都是多少年生存環境養成的,誰也羨慕不來誰。曾二耐心和蕭弦解釋︰「我也覺得舍不得。不說那個空間裝備,就是那個水晶球,多可愛啊!可是,那真的不是給我們的。咱們拿了去,這是不對的,也是不好的。」
蕭弦經歷豐富,他自己的口才是相當不錯的。可是,曾二這兩句沒有任何技巧可言,翻來覆去單調無比的幾句話,竟是令他心中有了幾分動容。
他停了笑正色問曾二︰「為什麼不對?他願意拿出來,就說明他有更好的東西。如果我們不說,他以後根本不知道我們是誰,也不可能來追討或者追殺。那麼,我們為什麼不拿?」
曾二自己在這翻來覆去的絮叨中,堅定了自己的念頭。她慢慢道︰「你說的沒錯。我們確實可以這樣做。只是,對方放棄的是對于他來說也很珍貴的東西。公主的父親大約是國王了,一個國王才有一個的東西,這樣的禮物,不是價值問題。他放棄的是他放在枕頭下面的東西……我們甚至不能告訴他我們的真實姓名。這樣做,不公平。」
蕭弦默了下,放棄理解曾二的思維。他索性問她︰「按照你的看法?」
曾二道︰「我們和他說真話,道歉,然後或者看在我們坦誠又可愛的份兒上,他還願意把東西給我們?」她充滿希望的看著蕭弦。
蕭弦真想找個鍵盤跪一跪。你曾經在傳言中听說過「小白」這樣神奇的物種,你甚至曾經在電影電視里見過他們歡快的奔跑,可是這一切都不如眼前活生生的一只來得令人震撼!蕭弦想哭。他懷念做臥底那單調乏味時刻緊張的日子。他懷念當年槍林彈雨腥風。沒有什麼比得上小白,尤其是能夠源源不斷制造天雷的小白。片刻前他還準備鄭重和這小白學一學……
蕭弦道︰「不成。」
曾二說︰「古爾奇叔叔看著很好說話。」
蕭弦說︰「不行。那個精靈好說話,是因為他以為你是她佷女。如果你膽敢告訴他你是冒充的,他肯定先想把你剁掉。更沒可能送你禮物。」他話語很平靜。這是特工的良好素質,也是因為這片刻之間蕭弦已然經歷了心緒大起大落,曾經心如死水,如今終于波瀾不驚。
曾二很好說話。曾二從善如流。曾二說︰「有道理。」又問︰「那你說?」
蕭弦心說我早就說過了,拿了就走不是可以。冒充就冒充到底。然而,他看著對面那小白天真信賴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竟是自找麻煩了。
蕭弦嘆口氣︰「你把光腦送他,他多半沒見過這個。然後你得了這些禮物……怎麼樣,心安理得了麼?」
曾二唇角上翹。露出個大大的笑容來。曾二說︰「好辦法!你真是有本領!」轉過去去找精靈王子了。
蕭弦覺得自己這建議真是無用且蠢,都不知道是怎麼說出這種話的。他勉強安慰自己,或者是看著曾二還有利用價值所以暫時忍耐?這麼一想,就覺得即將崩潰的三觀又被挽救了。卻沒發現,自己注視著曾二蹦蹦跳跳的背影,帶著一種久違的笑意。恬靜而滿足。
有些人,你鄙視他們的天真,你笑話他們的不諳世事,你甚至會用各種最惡毒的語言攻擊嚇哭他們。但是,你又忍不住去想,如果這些小白們信奉的那些真善美,就是這個社會的本來面目,可多好啊。
就像你忍不住去憧憬,當年自己在掙扎的時候也能遇到一個善良且有能力的小白。你會忍不住想做些什麼,不自覺地,希望那小白繼續天真下去。然後,或許,另一個和自己一樣悲慘卻比自己幸運的家伙,會在有朝一日,踫到這樣一只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