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弦和曾二告別了人群離開。他們重新走在大街上的時候,就都有些心事重重的,不像方才那般興致勃勃了。
曾二想︰想嫁給蕭弦麼?當然!蕭弦很好,他們兩個也很好!這麼好,總希望更近些,再近些……可是兩個人的日子,是不是和現在又會有許多許多的不同呢?兩個人時時刻刻再一起,如果,如果不像想象的那樣好,怎麼辦呢!大家都說那種甜甜蜜蜜的愛情的味道,結婚後就會都變作柴米油鹽什麼的……是的,他們不可能總是「未婚夫妻」,可是那個過程,總是令人憧憬,又,有些害怕啊!
一個人的天地,加上另一個人的,或者會徹底的顛覆掉。這個變化,想想就覺得畏懼。蕭弦很好!可是這同蕭弦無關。這好像,是所有的所有的生活翻天覆地的改變。怎麼不害怕,怎麼不害怕呢!
蕭弦很好,可是他會像自己想的那些一模一樣的好呢?有些若有若無的距離,總有一點點空間可以想象,可以令人調整。如果沒有了距離,如果,如果發現他不是那樣好,甚至,甚至不是像自己喜歡他那樣喜歡自己,那又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曾二慣常的自信,遇到了這樣的問題,總也免不得猶豫忍不住拿不定主意。不能和人談。家中祖母和朱夫人未必會理解,大哥總是男人,剩下的都是弟弟妹妹了,蕭弦……當然,尤其,不能和蕭弦談。
于是只好自己想,訂婚以來,忍不住每一個日夜,一遍又一遍的揣測,他……怎麼想?縱然是兩個人時時刻刻在一個地方,似乎都得不斷的找出些什麼證據來,令自己安心。
越這樣想,越不敢提。越怕觸及到一點點哪怕最邊緣的這個話題,就顯得多麼急不可耐,多麼……饑渴又等著人憐惜!不能多想,又忍不住想。他怎麼想?今兒的他是不是比昨兒的他對我更好?輕描淡寫說「不急」,怎麼不急!仿佛越是自卑越高傲些,一分鐘想現在也很好,感情再培養一下吧,變化的形勢總是怪可怕的。又一分鐘想︰為什麼,他還不提!
曾二偷眼看蕭弦。蕭弦臉上也有沉思之色。
蕭弦確實是故意沒再提起這件事兒的。他也在害怕。一半是拿不準曾二的態度,另一半是他對自己沒有把握。
當時訂婚,蕭弦忙著給曾家展示自己的本領,等到事情定下來,曾二向他抱怨兩個人相處的時間太少,他才恍然想到,前面忙得都是不相干的事情,已經很久,沒有認真觀察一下曾二的想法了。
蕭弦才認識曾二的時候,感覺曾二的心思淺的就好像一個碗,隨便看看,里面是酸辣湯還是酒釀圓子就能看清楚。動作啊,肢體啊,各種各樣的征象都是一件事兒。就算是沒有記憶的他,這種天賦一樣的判斷能力還是相當準確。人群中他能一眼看出曾二來,曾二無論做什麼,他能一眼看出對方的心情來。
然而兩人的關系越來越近,這碗水似乎就越來越深,成了湖,成了海。越是接觸曾二的環境,對于曾二身遭的事情知道的越多,蕭弦就越忍不住想︰他們是怎麼走到這一天的?
蕭弦從不懷疑自己的魅力,然而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開始懷疑。我夠不夠好?蕭弦從不懷疑自己的判斷,然而從這一天開始矛盾被多少判斷糾纏︰她究竟是喜歡我,這個人?還是,因為習慣經歷或者什麼他們位面‘從一而終’的破爛規矩,不得不如此……換句話,如果換個人,她也會喜歡上那個人?
沒有用處沒有意義的傻問題。空間雖然可以跨越了,可是時間依然不能後退。然而一向務實的蕭弦,開始有些不夠自信,開始糾結這些沒有絲毫實用價值的玩意兒。她對我,是不是真的「非我不可」?她總回避這個問題,是不是有些……猶豫?
蕭弦能做許多事。大部分的事情看一眼就能看到關節。越是這樣,他對于拿不準的事情,就越是謹慎。尤其這一件,太大了,太……不願意去出任何錯誤了,他只想再看看,再看看,等到真的有了徹底的把握的時候,再真的提出生活在一起……
糾結曾二之外,蕭弦還在糾結自己。
他了解自己的性格。雖然記憶都是听人轉述,還不完整,但是,究竟是自己,他了解。他是個有很多愛好的人。他不是個特別執著的性子。
他可以在半年之內把特工二十門以上的課程學到百分之九十五的水準。但是,再給他十年,只鑽研一門課程,他最多還是百分之九十五,決不會再多出一點點。而如果是自覺自願的環境,最多一年,他絕對會轉移興致。
自從做特工以來,第一年他學了體術和意念力,種種搏斗,第二年學黑客方面的技術,各種工具操作。第三年他就去做演員,第四年他在大本營內部上升成為行動策劃人員。第五年他繼續上升到了大本營委員會開始涉足旁听民生方面的內容,第六年他就對政治興致平淡開始在私下接觸各種亂七八糟的刺激。第七年遇到楚將軍他做了間諜,這麼刺激而危險的任務才讓他收斂了性子。第八年他在軍隊突擊組,第九年他到了後勤部,第十一年他在星際軍方的間諜網完工,于是寫了一本秘密教材給大本營。第十二年他閑極無聊策劃了顧家的間諜案。第十三年他把兩個大本營那邊的間諜手下收了做學生。第十四年他一個學生決定除掉他,于是轉而向星際告密說他活動詭異,可是他素來謹慎,星際怎麼調查都沒捉到證據,事情又鬧大了,于是最後以他被調到軍校為結局。第十五年他讓那學生死在戰場上了並且完美的沒露出任何痕跡。第十六年他實在找不到事情做又因為是臥底不敢在酒色上太放肆,于是把星際這邊軍校相關的二十多個職業證都考了。第十七年戰爭結束他因為履歷豐富而完備,準備離開星際逃回大本營之前,被星際政府選出……見到了曾二。
這十幾年沒有任何兩年是做同一件事兒的。他興趣向來極濃烈,他多才多藝,但是他不會在一件事上耽擱太久。
最初的求婚只是一種「想得到」而已,他強烈的覺得他一定得和那姑娘共度一生。接觸越多,感情越濃,反而越遲疑。如果……如果我做不到怎麼辦。如果,如果這就是我的性格,怎麼辦?
他幾乎從沒有自我懷疑過。這自我懷疑的第一件事,便顯得格外痛苦,格外難以度過。這不是又一場人生的冒險,冒險無論成敗他坦然,丟了性命也無所謂。這是曾二。這是曾二。放手他斷然不願,下手又種種遲疑。
他幾乎從沒有這般不自信過,少小雖然有些挫折,被大本營選中做了特工他一直是人群中的杰出者。這不自信的第一件事,就令人輾轉反側,簡直連自己存在的幾十年,都想一同駁斥了去。然後陷入永恆的循環︰「她是因為這個樣子喜歡我麼?」「她喜歡我是因為我是現在的這個樣子麼?」
簡直好像一場從內而外的艱難組合,強硬的想把自己變成不是自己那樣。審判,猶豫。還得不動聲色。曾二同蕭弦倆人用蜃珠體驗,蕭弦抱著星座雜志埋怨,那也並不都是荷爾蒙的作用。
在互相在乎的這個位置上,誰不患得患失呢!
曾二覺得這氣氛太難受了。她忍不住想說點什麼。曾二說︰「其實,他們這邊的習俗也,也不一定代表什麼麼!我們,我們不一定,不一定得听他們的呀!」
蕭弦遲疑的扭頭打量曾二,看了半分鐘只覺得什麼都看不出來。蕭弦口上問︰「你是這麼想的?」
曾二說︰「我,我不知道。你?」
蕭弦呆呆說︰「我,我不知道……」
曾二覺得這個氣氛好難受。她,她得做一個矜持的好女孩,不能是迫不及待等著找個男人解決自己的那種。曾二說︰「那就,那就不是什麼了。我,我是說,如果真的,真的我們該……那大約,大約得是特別特別顯著的征兆?」
蕭弦覺得右手指尖突然有些麻,不知道是不是在抖。他用左手去臥右手,然後左手好像跟著一同抖了起來。或者什麼都沒動,是他自己的心上下忐忑。她是不是不願意?她從前願意的為什麼不願意?不是有了別的人!那麼,那麼是我不夠好麼?!蕭弦說︰「……對,或者,或者我們得等,等到特別,特別顯著的征兆!」
曾二心沉啊沉的︰看!他真的在推呢。賴婚的男人,不是不夠愛,就是,就是不想負責。蕭弦,蕭弦很負責啊。曾二簡直想哭出來了,她努力抽了抽鼻子︰「對!我們我們得等……」
他們這時候走在一條小街上,曾二努力不去看蕭弦,可是她也不想抬頭,淚水就在眼眶里打轉。旁邊蕭弦也心事重重的。這個問題沒有提到倒好了,現在這樣,實在令人心中七上八下的。
曾二那邊沒有走好,一下子踫到了一家正在粉刷的屋子的紅油漆通,曾二原本身體素質就很一般,然後這時候還心不在焉的,一角絆到,跟著整個人就往油漆桶里撲。蕭弦連忙伸手去抓,曾二那邊已經身體傾斜了在想一邊倒,蕭弦一只手抓^住曾二另一只手連忙撐地去平衡,曾二那邊也伸了手,兩人同時按在了地上,險險沒有抓進油漆桶里去。只是那地上有油漆的印子。他們兩個沒躲開都按了上去。然後在衣擺上下也濺了點紅油漆。
蕭弦顧不上方才的別扭,忙著用沒有按上油漆的另一只手扶曾二。曾二突然把他另一只有油漆的手抓過來翻看,又下意識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湊過去,然後整個人都呆了。
蕭弦連忙問曾二怎麼了。曾二說︰「我們那邊有個說法,如果兩個人的朱砂痣能湊在一起的話……」然後她看了一眼蕭弦︰「這個……這個,或者不能算?咱們,咱們這個不是痣……」
蕭弦默默地扶她起來,心中百般糾結,一部分的他能感覺曾二或者是贊同這件事的,可是令一部分的他大喊著反對,大喊著,這樣的事情,妥當些!如果他會錯意呢……那簡直好像整個天空都一下子黑暗了。所以,不能問,不問,就不會更糟……
蕭弦機械的接口︰「……對對,不能算……」然後他一抬頭,整個人傻了一下。逆光的對面,走過來一個穿著黑袍捧著書的牧師,站在那里笑著問他們︰「你們是旅行者麼?看來遇到困難了,需要幫助麼?」
牧師……這是魔法位面的婚俗。
曾二也傻了一下。她忍不住想,難道,真的是天意?這令她驚喜。可是想到蕭弦,她拿不準蕭弦的態度,整個人又低落了。曾二听到蕭弦說︰「我們,我們得找一間屋子換衣服……」
他們兩個都垂了眉隨著那黑袍神職的人走,可是誰都沒看對方。一個人心里一團麻,兩個人就是兩團。其實糾結的都是一般的事情,如果放在一起,倒可以抖開了。偏偏誰都不敢。
曾二假意從身邊的袋子,實際上從小瓶子里隨便掏出一件男士衣服扔給蕭弦,依然沒有抬頭看他。曾二走到里面的一間屋子隨便掏出一件女式袍子自己換了,心中就好似在揪著一朵無數花瓣的花︰他想結婚,他不想,他想結婚,他不想……
曾二換了袍子出門,蕭弦恰好也走過來,兩人謝了律師心不在焉的繼續沿著街道走。蕭弦突然停住腳步驚呼了一聲。曾二回身望了一眼,不可置信的又睜大了眼。她隨手扔給蕭弦的,是件紅衣。自己隨手換上的,是件綠衣。紅男綠女,這是曾二本土位面的婚服。
天邊恰好有一群大雁嘎嘎叫著飛過。
蕭弦瞅了一眼旁邊橫伸的植物枝丫,不敢相信這麼多巧合居然會同時遇到。那是槲寄生。科技位面那邊的男女,在槲寄生下接吻,然後,相信彼此會相愛一生。
蕭弦突然有了信心。
也許,他們真的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呢。他喜歡曾二,他想對她好。這個心情是確切而真實的。就算他從前沒有過長期而穩定的戀人,甚至都沒有長期而穩定的喜歡過什麼事情和物件,可是,曾二是不同的啊!他願意對她好,就算他不會,他可以學的。
就算曾二不是那麼在意他,有什麼關系,他們總是在一起的。他們總是會有一輩子那麼令人憧憬的時光一同度過。她不在意,他總可以對她更好些,然後有一日,他們會更親密,更親密些。
如果誠心誠意一心一意的準備去做這件事情,他覺得,懷抱著這樣的心情,或者,他該樂觀一些,他能做到的!
又好似這個瞬間,他突然發覺,曾二的表情,也很忐忑……是的,他們都訂婚了,他早就知道了這一點。可是,又好像這麼久,他第一次真的意識到,他擁有了他的姑娘,他的姑娘也擁有了他。
蕭弦突然一笑。
征兆麼?
蕭弦跨前一步,手腕一翻,不知道從哪里翻出一根紅繩子來,一邊系在了自己腕上,另一邊系在了曾二手腕間。
「我想,這個征兆,足夠了!」他望著她,輕輕道。
她看著他的眼楮。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