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圓桌上擺著三葷兩素並一個湯盅,一雙筷子麻溜的夾取食物,塞進一張小小的,紅艷艷的嘴里,鼓起的腮幫子不停蠕動,然後咕咚咕咚吞進肚子。
「再來一碗。」賈環抹嘴,將空碗遞給立在一旁的小丫頭。
「三爺,這是第五碗了……」鵲兒遲疑的提醒,眼楮盯著小孩依然干癟的肚皮。吃了這麼多,都吃到哪兒去了?
賈環臉色陰沉,狹長的眸子斜睨過去。誰不讓他吃飽,誰就是他的敵人。
「奴婢馬上給您盛。您正長身體呢,多吃點好!」鵲兒心尖一抖,連忙接碗。
把桌上的菜掃蕩一空,剩下一些湯汁也都用白飯拌了趕進嘴里,賈環心滿意足的拍拍肚子。由于異能的特殊性,他的食量非常大,想當年在基地里的時候,吃的最多,能力最弱,難為那些人忍他那麼久。
「走,出去逛逛。」喝完一杯清茶,賈環慢悠悠朝院外走去。
在回廊下看會兒天,在池塘邊看會兒魚,在樹下看會兒鳥雀,兩人一步一停,繞到一座假山前。
「那花兒開的好,你給我摘幾朵。」賈環指著山上一叢迎風搖曳的火紅月季。
「哎,您等著。」鵲兒撩起裙擺爬上去,仔細挑揀了開得最美最艷的幾朵。
賈環接過,湊到鼻尖深深嗅聞,狹長的桃花眼半開半合,緋紅的菱唇似翹非翹,顯得極其陶醉。
不足四尺五寸的孩子身量還十分瘦弱,裹著一件煙灰色錦緞排穗褂,一根石青色瓖玉帶勾勒出縴細的腰肢,呼啦啦的秋風灌進空蕩的袖袍里,拈花而笑的身姿真有股乘風而去的飄逸神秀之美。
鵲兒這才發現,環三爺的長相其實並不遜色于寶二爺。只是寶二爺貴氣明朗,而他則完完全全繼承了趙姨娘的靡麗。這種靡麗本就少了端莊,再加上原來三爺慣愛哈腰弓背,眼珠子亂瞟,鬼祟流氣的舉止硬生生使這靡麗變成了惹人厭惡的庸俗。
但現在不同了,自從踫壞了腦袋,環三爺再也不鬼鬼祟祟的瞟人,而是用他那雙渙散地、漆黑地、幽深地瞳仁直勾勾盯著你。他的目光里仿佛裹挾著什麼無形的東西,一絲兒一絲兒鑽進皮肉,鑽進心肺,鑽進骨髓,把你藏得最深最隱秘的陰私都勾出來。這份沉郁的氣質在那靡麗外表的襯托下竟有種魔魅的吸引力,叫人想看,卻也不敢多看。
想到這里,鵲兒抖了抖,再瞄向環三爺時,額角流下一滴碩大的汗水。
只見那孩子完全沒了之前的飄逸神秀,正微眯著眼,不顧花睫上尖利的刺兒,將幾朵月季拽在掌心用力揉碎,暗紅的花汁從指縫沁出,順著雪白的皓腕流入衣袖,染濕了一大片布料。而他卻似毫無所覺,攤開掌心忘情嗅聞花朵被摧毀後散發的更濃郁,更純粹的氣味。
「只有糜爛的花朵,聞起來才醉人。你說是不是?」賈環甩掉掌心的花泥,用帕子慢條斯理的擦拭,然後轉臉沖鵲兒微笑。看見美麗的東西,他總是壓抑不住心底的破壞欲,下次得稍微克制點。
「環,環三爺說的是。」鵲兒忍不住後退兩步,臉色微微泛白。
寶二爺愛花惜花,花瓣掉落到地上他都不忍心踐踏,硬要人掃進池水里隨風流去,林姑娘更有個花冢,為飄零的花祭奠。賈府里的人哪怕不像兩人那般心思純稚爛漫,面上也要做出個憐惜的樣兒來,何曾見過這等摧花狂魔?
環三爺揉爛花朵的淺笑很美,很艷,卻無端端透著股邪氣,叫人止不住猜想,他待人是否也像待花一樣,上一秒還溫情繾綣,下一秒便無情摧頹。
鵲兒不得不承認,現在的環三爺很叫人害怕,她連對視都不敢,更何談像以前那般挑釁 嘴。
匆匆趕來的趙姨娘解救了水深火熱中的鵲兒,「環兒,大夫來了,快跟我回去。」說著,拽了人便走。
大夫解開紗布,語氣略微驚訝,「咦,這才四天傷口就好了?」不過孩子的恢復力本就很強,他並沒多想,繼續把脈。
賈環知道自己的異能目前還很微弱,並不會惹人懷疑,也就沒有多做掩飾。這輩子缺了快速提升等級的晶核,他的能力只能一點一點磨練,注定到不了逆天的程度,但這是個沒多大危險的世界,只要研習一身無雙醫術做掩飾也便夠了。他上輩子是學西醫的,獨自生活時嘗遍百草,盡知藥性,改學中醫不是難事。
把完脈,趙姨娘沖大夫使了個眼色,兩人走到外間輕聲交談。
「怎樣?還有治嗎?」
「從脈象上看,令公子無甚大礙。」
「怎會無事?每天胡吃海塞沒見有個飽肚兒的時候,吃完了就對著日頭傻笑,看個花兒草兒鳥兒魚兒能看上一整天,脾氣陰陰陽陽難以捉模,怎會無事?」
「那是傷到神魂了才致痴傻,恕老夫醫術淺薄,無能為力,您另尋高明吧。」
大夫做了個揖,背著藥箱匆匆離開。
趙姨娘欲哭無淚,在外頭攪爛了一根帕子才推門而入,看見賈環正捻著一塊糯米糕往嘴里送,氣不打一處來,大步走過去拍打他手背,喝罵道,「吃吃吃,整日就知道吃!叫你進學你不去,叫你給老太太太太請安你也不去,你待要怎樣?將來寶玉承了家業,你拎一個豁口碗去街上討飯嗎?你這不成器的小崽子,叫姨娘今後如何有靠!」
手里的糯米糕被打落,盛糕的碗碟也摔碎了,賈環任由趙姨娘捶了一頓才淡淡開口,「我餓。」
哭得正投入的趙姨娘噎了噎,咬牙想再捶他幾拳,瞥見他還未長出頭發的傷口,心里又舍不得,只得捏著鼻子喚道,「再拿一碟糕來。」
見兒子得了東西吃立馬喜笑顏開,趙姨娘心里一動,誘哄道,「環兒,如果你肯去給太太老太太請安,姨娘每天都給你炖我老趙家的秘制冰糖肘子,如何?」
想起上次吃過一回的,酥爛香濃,咸甜適中,入口即化的冰糖肘子,賈環猶豫片刻,點頭道,「成交。」
「好孩子,咱現在就走。去了只管問好,不許多說話。」打鐵趁熱,趙姨娘連忙搶過兒子手里的糕點,拽著他往上房去。
賈政為人迂腐,謹守禮教,是故,雖然趙姨娘慣愛掐尖兒要強,但打簾、看茶、布菜、捶腿等伺候主母的活兒,她一樣都沒落下。如果讓賈政知道賈環連最基本的請安都不肯去,必會惹他厭惡。再者,這後院屬老太太為尊,討了老太太喜歡,母子兩也能多得些好處和便利。
上房,周瑞家的湊到王夫人耳邊低聲道,「大夫剛打發走了,說是環哥兒傷了神魂,腦子不大清楚,這輩子怕是……」
「哦?竟是缺了魂兒嗎?這可如何是好?」王夫人蹙眉,面帶憂慮,用帕子掩著的嘴角卻微微翹起。
「罷,吩咐下面的丫頭婆子,日後都順著他點兒,他愛看花兒就看花兒,愛暴食就暴食,只讓他高高興興走完這一遭兒也就是了。他也是個命苦的。」低嘆一聲,似想起什麼又快速補充道,「只一點,莫讓他近了寶玉的身。他腦子糊涂,誰知道會做出什麼事。」
「哎,我立馬吩咐下去。」周瑞家的點頭,正待退走,外面有人稟報,「趙姨娘和環三爺來了。」
「快讓他們進來。」王夫人挑眉,甩帕子招呼。
「給太太請安,環兒已然大好,多虧太太賞的藥材……」一進門,趙姨娘就壓著賈環行禮,奉承話一溜兒一溜兒不帶重樣,就為了掩飾兒子的不正常。
王夫人示意兩人落座,面上笑呵呵的,不時點頭。
賈環坐定後便聞見一股濃郁的桂花香氣。他吸了吸鼻子,渙散的瞳孔凝聚起來,定定朝王夫人手邊的一碟桂花糕看去。
瞥見這一幕,趙姨娘利落的口條兒打了個結。
王夫人輕笑,「環哥兒看來是餓了,金釧,把糕點給環哥兒送過去。」
立在身後的金釧答應一聲,端了碗碟送到賈環手邊。
賈環不顧趙姨娘的瞪視,捻起桂花糕嗅了嗅,一雙桃花眼愉悅的眯起,先是用舌頭舌忝,咂模咂模染了甜味的嘴唇,這才囫圇吞下,兩邊的腮幫子鼓得老高。
味道太美了,口感尤其細膩!王夫人房里的東西果然比趙姨娘的高級!他心里暗暗感嘆著,又一連塞了兩三個進嘴里。
果然似餓死鬼投胎來了。王夫人心里萬般鄙夷,面上卻笑得更為慈愛,一疊聲兒的囑咐他慢點吃,吃完還有。
趙姨娘瞪得眼珠子都快出來了,恨不能一巴掌將那豬一樣的孩子給扇回去。吃吃吃!吃死你!
似乎是詛咒應驗了,一團未化開的糕點堵在喉嚨眼,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賈環抻脖子、翻白眼、捶胸口……好一番折騰。
「快喂水!環哥兒噎住了!」王夫人連忙發話。
趙姨娘顧不上氣惱,一邊大力拍打兒子脊背,一邊搶過金釧手里的茶壺往他嘴里灌。
「咳咳咳,終于活過來了!」好容易咽下桂花糕,賈環長嘆一氣,不待趙姨娘收起驚魂未定的表情,轉眼又捏起一個桂花糕繼續吃。
「賈環!不吃死你不甘心是不是?」趙姨娘忍無可忍,揪著他耳朵暴喝。
「如果能選擇死法,我這輩子的確打算吃死。」賈環正兒八經的點頭,將桂花糕往嘴里一扔。沒混過末世的人不知道,被食物噎死其實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王夫人與周瑞家的對視,眼里閃過濃濃的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