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親王府,三王爺與幾個智囊正在外書房議事。
其中一個捋著山羊胡道,「瞿相這一病,甘肅的事怕是瞞不住了。大慶將亂,這個時候皇上能信得過的人也就是王爺您了,您該做好重入朝堂的準備。」
「是啊,蟄伏三年,正好借此機會一步登天。只是冒賑之事牽涉甚廣,案情重大,王爺您需拿捏好尺度,切莫卷進去無法抽-身,成為眾眾矢之的。」另一人低聲附和。
「本王會注意分寸。」三王爺微笑擺手,听見內書房傳來茶杯踫撞的聲音,站起身送客,「本王還有事,改日再聊。各位先生慢走。」
幾人連忙告辭,最為年輕氣盛的走到門口似想起什麼,回頭慎重告誡道,「王爺,雖賈環確實有幾分才學,接連中了解元、會元,沒準兒四月間的殿試還會中狀元,可他成日與五王爺廝混在一塊兒,您還需小心防備。」
年歲最大的謀士听了這話忙上前告罪,趁王爺沒變臉之前將他拉出去,走得遠了方嘆道,「涉及賈環的事,日後你切莫亂說。龍有逆鱗,觸之必怒。這賈環就是王爺的逆鱗,听不得旁人說他半句不是。你記住咯!」
年輕謀士還要細問,那人卻連連搖頭,不肯多說。
三王爺面色冷沉的盯著眾人遠走,由內而外散發的威勢差點沒壓斷曹永利脊梁,二月的天,竟出了滿頭滿臉的虛汗。
「人都走光了,你還磨蹭什麼?快點幫我閱卷,我餓了!」內書房傳來一道清越如擊缶的聲音,瞬間驅散了男人眼中的冰寒。
「就來。」三王爺莞爾,又看了看眾謀士離去的方向,搖頭道,「過于年輕了,還得磨練幾年才能重用。」
曹永利垂頭抹汗。
「瞿相中風了,太子要倒霉了吧?」見男人邁著優雅的步伐入內,賈環挑眉詢問。
「嗯,瞿相只手遮天,權傾朝野,這些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更別提太子張揚跋扈、荒-yin-無度,攪的大慶烏煙瘴氣。若不是他們黨羽太多,剪除後恐會動搖大慶根基,想必父皇早就動手了。牆倒眾人推,他這一癱,橫行了五十多年的瞿家也到了末路,更別提瞿家一手扶持上去的太子。這次甘肅冒賑的大案,說不準就是為瞿家敲響的喪鐘。」三王爺坐下喝了一口熱茶,拿起少年剛完成的策論閱覽。
賈環一听這些爾虞我詐、權貴傾軋的事就覺腦細胞死得特別快,點點頭不再詢問,趁他審核的片刻,拿起一支狼毫,鋪開大張宣紙,練習狂草,嘆息道,「寫了三年的瘦金體,我都快寫吐了。一筆一劃瘦的跟蘆柴棍一樣,折巴折巴都可以當柴燒!看來看去,還是章草最為狂放霸氣,也最適合我的風格。」
三王爺听了暗自發笑,忍了忍才沒賞他一個爆栗,看完策論見他一副狂草還未完成,確實寫得蒼勁有力,筆走游龍,功力更勝瘦金體十分,便沒忍心打擾,單手支腮欣賞他認真的側臉,眼角余光掃到右側牆壁上掛著的‘金榜題名’的橫幅,終于忍不住低笑出聲。
這直白的橫幅出自少年之手,當初弄上去的時候足足膈應了他好幾天,怎麼看怎麼俗氣,而今習慣了,竟覺得挺有意趣,舍不得取下了。
寫完一副狂草,賈環只覺得心懷大暢,隨手將狼毫扔到窗外,拿起宣紙欣賞。
「別扔……」三王爺正欲攔阻,可惜已經晚了,扶著額頭道,「這支狼毫用料皆為上上等,造價極為昂貴,只用一次就扔未免太可惜了,若折算成銀兩發放出去,可救濟多少冰天雪地里無家可歸的民眾……」
賈環頭疼,連忙打斷他的滔滔不絕,「得得得,我給你撿回來還不成麼!求你別念了!」話落已翻出窗台,在幾叢常青樹之間模索。
「喏,拿去洗洗。」他撿起一支沾滿泥土的毛筆遞過去。
「這不是先前那支。」三王爺用一個匣子接了,微笑搖頭。
賈環無法,只得繼續模,一連模出八-九支,在三王爺戲謔目光的注視下頗有些惱羞成怒,問道,「你故意整我吧?平日也不見你這般龜毛!」
「我只是想讓你改改這亂扔毛筆的壞習慣。你瞧,都只用了一次,加一塊兒足有幾千兩銀子。正所謂‘興家好似針挑土,敗家好似浪淘沙’,在你眼里不過一支毛筆,算不得什麼,但累積下來卻是一筆可觀的數目。」話落,想起被世家豪族揮霍掉的國庫銀子和岌岌可危的大慶財政,三王爺面色冷沉。
這些年,男人已由清風朗月般的神仙人物成長為這幅深不可測的模樣,上一刻談笑風生,下一刻卻能殺人于無形,越發叫人捉模不透。連蕭澤都怕了他,再不敢像以往那般插科打諢,嬉笑玩鬧。
賈環卻是不怕,將髒兮兮的毛筆扔進匣子,捏著他臉頰道,「我知錯了還不成麼,干什麼陰著臉。來,給大爺笑一個。」
三王爺莞爾,眼角余光瞥見他沾滿泥土的指尖,忙拽住他手腕笑罵,「好你個小混蛋,又捉弄我!難怪認錯認的那般干脆!」話落扔掉匣子,去撓他癢癢。
賈環笑癱在窗台上,氣喘吁吁的求饒,「外邊冷,讓我進去再鬧。我賠你,統統賠給你還不成麼,什麼狼毫、紫毫、羊毫、兼毫……隨你挑,多少銀子都成!你先放開我,咱兩坐下慢慢談!」
「不放。」三王爺朗笑,將少年抱起放在窗台上坐好,雙臂牢牢圈住他腰肢,鼻尖抵著鼻尖,嗅聞那隱秘而獨特的藥香,低語,「幫我擦干淨才準進屋。」
賈環心跳有些紊亂,定了定神才拿袖子將他臉上沾染的泥土擦掉,啞聲問道,「可以了吧?要不要取面銅鏡看看。」
三王爺揉亂他額發,依然箍緊他腰肢舍不得放手。只要這個人在懷中,什麼疲累煩勞都能忘掉,那感覺叫他一天更比一天沉迷。
不遠處的院門口站著一名身披狐裘的艷麗女子,正瞪大雙眼死死盯著抱在一起難分難舍的兩人,手里的食盒應聲落地。
負責把守院門的蕭澤言道,「側妃娘娘,王爺很忙,不便打攪,您還是回去吧。」
「好好好,他果然忙得很!」習側妃獰笑點頭,咬牙切齒的瞪了蕭澤一眼才憤憤離開。
蕭澤覺得她眼神不對,回頭一看,忍不住拍打額頭嘆息,「王爺,您若肯把花在環三爺身上的心思分一半,不,分個十之一二出來,您的後院就消停了。」
說話間,灰暗的天空紛紛揚揚飄落鵝毛大雪,粘在人頭發和眼睫上很快化成水滴。賈環接了一片在掌心,看著它逐漸融化才幽幽開口,「下大雪了啊!可惜要準備四月的殿試,卻是不能進山打獵了。」
三王爺忙將他抱進屋,令曹永利趕緊往火盆里添炭,用濕帕子將他雙手細細擦淨,又捂熱乎了,笑道,「不能打獵,咱可以雪中賞梅。有香爐、琴音、紅梅、白雪相伴,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嗯,一邊喝著西北風,一邊凍的鼻涕都出來了,確實是一大樂事。」賈環正兒八經附和。
三王爺又好氣又好笑,捏著他鼻尖道,「再加上一桌好菜,一鍋熱湯,幾盆旺火,幾壺好酒,算不算樂事?」
「終于有點譜了。」賈環矜持的點頭,引得三王爺大笑不止。
兩人踏雪前行,在後院的涼亭中設了一張圓桌,兩張矮凳,緊挨著坐定。周圍擺上五六個火盆,俱都燒得旺旺的,驟然上升的溫度令半空中的鵝毛大雪都化成了水珠。又有一相貌清秀的優伶,沐浴齋戒後在香爐的裊裊青煙中撫琴,悠遠靜謐的琴音在朵朵紅梅片片白雪中繚繞。
然而,在這極致的優雅中還摻雜著湯鍋沸騰的咕咚聲,喝酒後的嘶嘶吸氣聲,更有濃郁的飯菜香氣幾欲沖散清新淡雅的蘇合香,叫撫琴的優伶好幾次失神,差點撥錯調子。
「好酒,好菜!再上幾碟鹿肉就更好了。這鹿肉腌制的十分地道,拿熱湯稍微過一遍就能吃,且入口即化,頰齒留香,很是美味。」賈環仰頭喝干杯中烈酒,嘆息道。
「去,再上幾碟鹿肉。做鹿肉的廚子是哪個?打賞。」三王爺沖曹永利擺手,末了將自己碗內的鹿肉夾起來,送到少年唇邊,待少年含了,又拿起帕子替他擦拭嘴角的醬汁。
接連上了五六碟鹿肉,伴著四碗飯一一吃下肚,賈環才覺得略飽。三王爺吃了一碗便吃不下了,一邊听琴一邊含笑欣賞少年的吃相。
打了個長長的,帶著酒氣的飽嗝,賈環拍著鼓脹的肚皮幽幽開口,「我吃飽了,你也賞夠了吧?走,回去睡覺!」
「只顧著賞你了,哪來得及賞梅?過來,再陪我待一會兒,要睡在我懷里睡。」男人邊說邊解開大氅,向少年展開懷抱。
賈環無法拒絕他任何要求,順勢躺進他懷里,眯眼看著亭外飄落的雪花。
三王爺將大氅細細攏好,雙手環住少年腰肢,又握住他雙手,往後靠倒在椅背上,垂下頭去看他卷翹濃密的睫毛、瓷白的肌膚、挺翹的鼻梁、殷紅的嘴唇……不知不覺看入了迷。外面崢嶸怒放、傲雪欺霜的紅梅,哪及得上懷中人的萬分之一!
耳邊回蕩的是男人沉穩而強健的心跳,周身縈繞的是他獨特的龍涎香氣和淡淡的體溫,賈環覺得舒服至極,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明明喝了那麼多烈酒,卻不臉紅,只紅眼角和嘴唇,」三王爺喃喃自語著去撫少年飛起兩抹桃粉色澤的眼角和瑩潤飽滿的唇瓣,嘆息道,「真漂亮,越長越漂亮了,殿試過後,本王便藏不住你了吧……」
上一刻還輕松愉悅的心情,下一刻卻轉為莫名其妙的郁躁,三王爺端起一杯烈酒,一飲而盡,隨手將杯子扔進厚厚的積雪中。
感受到主子身上散發的陰沉氣息,曹永利把頭埋得低低的,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側頭凝視少年恬淡而美好的睡顏,用目光細細描繪他俊美妖邪的五官,足過了一炷香,三王爺才輕聲開口,「去,把酒杯撿回來。剛教育環兒要勤儉節約,本王還需做好表率才是。再拿一條厚毯子,本王在這里睡一覺。」
曹永利忙撿了杯子回來,小心翼翼勸道,「王爺,還是回屋再睡吧,小心凍著。」
「環兒眠淺,稍一動就得醒,讓他好生睡一覺。多加幾個炭盆幾條毯子,再用竹簾把四面圍上,應該凍不著。」三王爺擺手。
曹永利無法,只得下去布置。
三王爺微不可聞的嘆息一聲,將下顎置于少年肩頭,冰涼的嘴唇緊貼少年溫熱的臉頰,久久不動。
涼亭對面的臨水閣內,習側妃指著交頸而臥的兩人,冷笑道,「賈側妃,看見了麼?你的好弟弟不只是王爺的救命恩人,還是王爺的暖床人呢!王爺有多久沒去過你那兒了,你可還記得?你好生數數,三年里統共有幾天?」
賈元春死死盯著抱在一起幾乎融為一體的兩人,臉色煞白。三年里有幾天?一天也沒有!本以為王爺因寶玉而厭棄了自己,沒想到根源竟在這里。賈環當真好大的本事!
心里嫉恨欲狂,賈元春卻是個不服輸的,反諷道,「五十步笑百步。你問王爺臨幸我幾天,我也要問你,王爺有多久沒去看你了?哦,讓我數數,」捻著指尖裝模作樣的籌算,她尖聲一笑,「少說也有大半年了吧?是不是身子空曠,耐不住了?」
「我再空曠也比不得你,瞧你,三年而已,便老得這般厲害,眼角都起皺紋了。每天照鏡子的時候不覺得傷心難過麼?哦,該不會連鏡子都不敢照了吧?」習側妃湊近了一字一句詢問。
賈元春氣得渾身發抖,正欲張口反擊,習側妃舉起雙手做妥協狀,壓低嗓音道,「王爺越發寵愛賈環,府里哪兒哪兒都是他的影子。他要參加科考,王爺就辭了官職在家精心教導;他喜歡舞刀弄槍,王爺就填了荷花池建練武場;他喜歡吃,王爺就花大價錢尋模手藝高超的廚師;他喜歡冬天圍獵,王爺冒著風雪好幾月不歸家……再這樣下去,王爺心里眼里滿滿都是他,哪還容得下旁人?咱兩沒有子嗣,又失了寵愛,今後如何過活?所以便別斗了吧,暫且一致對外怎樣?」
賈元春沉思良久,輕輕點頭,然後又重重點頭。除掉賈環,她怎沒早點想到呢?只要這災星死了,一切就恢復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