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晨光從服裝店里走出來時,已接近傍晚。天又下起了雨。街上的人大都打著傘。之前,莊囹在服裝店中接到電台打來的緊急電話,有事要回去處理。她著急,匆匆在服裝店門外打了輛計程車,越晨光跟她告別後便匆匆而去。進入十二月的中旬。雪停了好些天。天氣才轉晴又陰陰沉沉了好一陣子,便密密麻麻地下起了小雨。不大不小,連著下了幾天,卻打得人行街道濕漉漉的,就連空氣也充滿可潮濕的氣息。隔著寒冷地溫度,倒有些像黃梅雨時節的日子。雨色朦朧,進入暮色的城市,街燈打著昏昏暗暗的燈色,映出細密如針的雨狀。這麼點雨,打傘不是,不打傘又不是。隨後想了想,自己沒帶傘,便理所當然地借著步行街旁的店鋪一邊走一邊躲雨。
棕色的雪地靴踏過泥磚鋪過的地面,鞋面雨水打過的緣故開始有些濕,濕了的鞋面顯得顏色更有些深沉。走了許久,腳跟處開始隱隱作痛時,才發現自己忘了給司機打電話。于是干脆隨便靠在街道拐彎處的牆角,不走了。看著灰蒙蒙的天色,越晨光想著,回去要洗頭。頭發因為雨落的關系變得半濕不干,粘在頸項上怪不舒服的。
此時是傍晚六點五十分。
這是對面商場上很大的一個裝飾標志——大大的掛鐘告訴她的。
馬路上的車開始變得越來越多,交通也因為擁擠的人流和車輛來往的高峰時段而便得越來越繁忙。越晨光卻在這一刻安然地站在一旁看著一份城市的喧囂。隔壁的音像店那混雜些雜音,質量不大好的音響不斷地播著很久很久以前的歌。
那是沈兼塵作的歌。
女歌手用略帶些沙啞音質的嗓子很悲情地唱著——
我們的曾經,滄海橫流,桑田湮滅,來自彼岸帶走我的怨靈,化作郁馥的曼珠沙華,層層纏繞我該逝于天空顫抖時被落寞的愛情……
驀然間,一片明艷的紅色映入眼簾,代替了青黛色的天空。
與記憶深處某處重合。
有舊跡斑駁,年代久遠的護欄,有長滿青苔的常年被污水浸蝕的青石板。偶爾有老鼠從污水道躥出的深巷。吞噬星空的暮色。還有,躺在潮濕而充斥著異味的地上的遍體鱗傷的男子。
彼時,也是下著雨。
她撐著傘居高臨下地看著男子。男子的眼神透著陰森的寒意。
她把傘撐過些,遮著男子的大半個身子,濕了自己的大半個身子。
「我是涂錦的學妹。」那時越晨光如是說。「等有人來幫你撐傘了,我再走。」
這就是越晨光,她懂得對對自己好的人好,懂得愛屋及烏。卻從不會主動地對別人好。
她始終記得,涂錦在自己筋疲力盡時遞來的水。于是,今日,她就一個人,在魚龍混雜的北路街固執地在李慕良身邊為他撐起遮雨的傘。然後,在這一天。越晨光認識了李慕良。
男子撐著紅色的傘,他是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過來的。他神色依舊溫和淡然。指指骨節分明,修長指尖一如既往的,冰冷,涼薄,蒼白。他挪過傘,遮著越晨光的身子,他說︰「等有人幫你撐傘了,我再走。」他與自己並肩而立,他烏黑光亮的皮鞋也染著水漬。
他是慕良!
六年不見的慕良!
越晨光的眼有些發紅,說不出話來也哭不出來。半晌,她才從喉嚨艱澀地發出兩個音節︰「慕良。」
李慕良低藹著容顏,語氣溫涼地說︰「我在附近經過,所以看到你。」
在那麼多那麼多的人中,獨獨看到了你。所以,便來了,替你撐傘。
「慕良。」
「嗯!」
「慕良,你過得好麼?」過得好麼?過了好久好久的今天,她才問出了口。
「嗯!」
「慕良,你.……你為什麼一次也不讓我去看你。」越晨光哽咽,語氣帶著濃濃的鼻音,神情看上去就像個孩子。
「嗯!」李慕良依舊笑得端雅。
「慕良……」
「……」
「對不起。」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盡管六年里無時無刻都想著說對不起,但總覺得對不起沒有用。
有時候,越晨光想,如果寧唯有那麼一天,他牽著尹箬的手來跟自己說對不起,那麼自己是不是也能一臉坦然地接受,說,沒關系?
「嗯!」李慕良依舊平平淡淡地開口。
雨一直下,頭發的重量越來越沉,黏黏的。還有,她的腳,越來越疼。好疼。就像很多根針扎在同一處。
很久很久以前,大家都還在一起,時光美好。被問及理想時,越晨光說,我想跑步。像飛鳥一樣,自由自在。後來輪到李慕良,他沒有說。于是大家起哄,要麼把兩瓶威士忌全喝了,要麼跟涂錦姐oneminutestand。于是,在眾人起哄之中,李慕良毫不猶豫地低首吻上涂錦。冰冷的手緊緊地按著涂錦的後腦,態度強勢,姿勢熟稔,**驚艷。眾人皆是心情高漲地看著兩人大聲倒數,「六,五,四,三……」
忽然間,越晨光轉轉身子,手緊緊地拽著李慕良的衣角,嗚咽出聲,很用力地哭,卻沒有眼淚。
她說︰「慕良,我們去找涂錦姐,好不好?她…….她就要結婚了…….我來說,我說,其實人不是你殺的,你做了我的替死鬼。你們應該好好在一起的。永遠在一起。」
良久,李慕良撩出冰涼的指尖,緩緩拂過越晨光的衣角,抬頭看看青黛色的暮空,平淡地開口回答︰「阿晨說什麼,便是什麼。所以,別哭了。」
然後,某一天,李慕良與涂錦見面。
涂錦與李慕良擁抱。
涂錦笑容嫣然,涂抹著嫵媚風情,她說︰「好久不見!」
「過得好嗎?」
「很好。我訂婚那天,你能來麼?」
「好。」
「你之前答應過我,我結婚,你就在現場為我彈一手《夢中的婚禮》,現在還算數麼?」
「當然。」
「……」
「……」
「阿晨說,陳教授是她殺的。你幫她頂罪。真的麼?」
李慕良笑了笑,說道︰「她是個傻丫頭。總愛把罪往自己身上攬,你別听她的。」
「哦!是麼?」涂錦輕笑一聲,把月兌下了的墨鏡又戴好,讓人看不清她此時的眼神。
裝飾典雅的西點店里,舒緩浪漫的音樂不斷地流淌而出。
「我訂婚那天,大家都來吧,權當聚一聚。訂婚後……我會到法國去。不回來了。」
「好。」
「……」
「……」
「我想我趕時間,我約了我未婚夫。再見。」
「再見。」
涂錦沒再逗留。踩著八公分鏤空的高跟鞋離開。
「走啦走啦,我家慕良,由我照顧就好。」
秦初吃著自己點好的冰激凌,不知何時,已經從跟蹤李慕良的暗處坐到了李慕良的旁邊。美滋滋地享受著甜膩冰涼的快感。秦初喜歡吃冰激凌,無論冬天,或是夏天。
「慕良,你看,你家涂錦拋棄了你,另嫁他人了。不如你娶我啊。報復報復她,怎麼樣?我這個主意不錯吧?」秦初睜起快樂的大眼楮歪著頭等著李慕良的回答。長長的馬尾微微晃動。
沒反應?!
權當她透明?!
「本小姐向你求婚呢!」秦初有些生氣地扯扯李慕良。
「回去看看你爺爺吧。你回來後都沒有回過秦家老宅。」西裝革履的男人說著,便起身離開。
「我就不回去,不回去!李慕良,我不回去!」秦初雄赳赳地吼完後,埋頭把冰激凌塞了滿口。
看著窗外的李慕良在一群手下簇擁下坐進黑色的勞斯萊斯。不消時刻,車子便消失在朦朦朧朧的細雨中。
秦初只覺得滿口滿口的冰冷。
時間一天天過去,秦初卻跟李慕良堵著一口氣,不回秦宅,一個人在s市游蕩,絲毫沒有漂泊之感。只是某個夜里,她想起了此時正處在秦宅的,這世上唯一一個血脈相通的親人,一時思念感叢生,于是隨便找了個電話亭撥了個電話回秦宅。結果打了n久也沒人听,本來心情就不大好再加上本性暴躁的秦初此時心里更是燒旺了一團火。掛了電話,蹙著秀眉罵了幾句粗口,正準備要走。結果步子還沒邁出幾步,便看到本是無人的高速公路上忽然涌出了幾輛車,一排過來,清一色全黑,那架勢愣是把秦初唬得好幾秒沒有反應過來。等到好不容易反應過來了,便看到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下了車,為首的男人來到秦初跟前畢恭畢敬地頷首說道︰「初小姐,老爺子請你回家。他說你有兩個選擇,要麼讓人扛回去,要麼讓人載著扛回去。」
說完不待秦初說句什麼話,便看到為首的男人示意另外幾個隨從的男人,于是大家心領神會地一人架腳一人架手還有另一個拿了塊白色手帕出來,直接往秦初秀致的鼻子捂去。五秒後,另兩個架手架腳的男人直接把她抬上勞斯萊斯,動作一氣呵成。司機見狀熟稔地上檔,開車,汽車揚塵而去。剩下的人便坐上另外的車一刻也不敢停留地尾隨而去。
此時已經清醒的秦初直接被扔在真皮沙發上,一時迷藥藥效未過,睜著迷茫的大眼楮揉揉頭發,四處張望。她哪里想得到,老爺子直接透過她在電話亭了撥出的號碼,根據電話信號用了個定位系統確定她方位後直接喚人把她扛回來。
早已坐在客廳里的李慕良氣定神閑地喝著秦叔遞過來的茶,也不說話,皆因他太了解這位大小姐的脾氣了,就等著這位被「請」回來的大小姐清醒後自個兒發飆。
果不其然,秦初揉揉腦袋,再揉揉太陽穴,感覺力氣恢復得差不多了,看到一旁姿勢端雅,悠閑喝茶的李慕良,鼓著腮幫子,走過去居高臨下惡狠狠地盯著他。
李慕良也不覺得有多大心理障礙,淡淡瞥了她一眼,說道︰「都叫了你有空回來看看老爺子。不知道老人家上了年紀稍有些忤逆他意思就火大麼?」
秦初重重地對著他哼了一下鼻音,表示強烈的不屑。
李慕良放下說中的雪白骨瓷茶杯,雙腿疊交,一動一作間真是說不出的端雅隨和,大氣好看。
李慕良表現得越從容淡定,秦初就越是沒法淡定,甚至有些火大他永遠對自己都是這般不溫不火的模樣。于是,她插著腰,一腳踏在李慕良跟前的玻璃矮茶幾一角,低著身子,毫不示弱地注視著他,緩緩地吐出要說的話︰「與,你,無,關!」
聞言,李慕良聳聳肩,攤開手掌,淡漠的眉目間,清恬生花︰「ok!隨你意!」
忽然間,秦初覺得有些委屈,眼前的這個男人,自己心里眼里滿滿的都是裝著一個他,可是他卻總是對于自己的喜喜怒怒毫不在乎,永遠都是這麼副淡漠細冷如雪的樣子;永遠把她看成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思緒間,但見秦初端著有些發紅的眼楮慢慢地靠近眼前這個男子,低藹著好看的容顏,淡化了溫和的雙目,好似宣落飛揚的雪,還原了清冷的本真。直至兩人的直線距離到達了鼻尖相觸的長度,秦初才氣惱卻又平靜地開口︰「李慕良,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讓人討厭啊。難怪都沒人願意呆在你身邊。」
李慕良看著小女孩明顯受傷的表情微微地愣了愣,不可置信,平時大大咧咧,吵吵嚷嚷的小女生會有一天以這樣的神情看著自己,仿若洗去了平日里應該顯露的那份艷麗,瀲灩著淡淡彎彎的眉目,讓他有那麼一瞬間心神恍惚。然而,再怎麼恍惚,也是稍縱即逝,不留一絲痕跡,而後,李慕良忽然笑了一下,雙眸微蕩著古井微波的悠遠。
秦初側首,尖銳著容顏,低頭,狠狠地對著那緊抿的薄唇咬下去,一瞬間的事,血腥味綻放于唇齒之間,詭異而驚艷。而後,松口,快步跑上木質的朱色樓梯。
半晌,李慕良坐在沙發上,清藹的的目光,唇間瀲了殘留的艷紅,絳若秋櫻。溫良的指尖,骨肉勻稱的指骨微微地點上依舊緊抿的薄唇。回憶宛若手中握不住的流沙,不斷撒落,滿地皆是,難以拾取。
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個女子,她似乎永遠都是溫婉著淡彎的眉,睜著大大的眼楮,仿若不可置信,濃黑的眸子倒映著一襲衣服都沾染上如妖鮮血的自己,彼時的她,曲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腮頰,眉間,皆染上血痕,而那一向蒼白的唇卻沾上點點猩紅而微腫。就這麼微歪著頭,低垂著長發,幽幽地飄出一句話,縱是戰栗異常卻又要竭力強裝輕快的語氣︰「慕良……你是…….把我當成涂錦姐了麼?」而那時的自己,強迫吻過女子的他,處在刺眼的燈光折射下,像個無法見光的怪物,無所遁形,幽轉著目光,唇間還藏著鮮血的溫度,敞開的衣領就這麼冰涼細冷了鎖骨,放了她的雙手透著微涼,揚了揚指,險些觸踫到她的衣角,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而時光流轉,現今的李慕良,滿是疲憊地仰頭靠在沙發處,置于唇間的一手落下,一手緩緩地遮住空蕩單薄的目光,狹長雙目就這麼藏匿在指與指的間隙之下,一點一點,把安靜延續得張揚。一切所謂的經歷不過是衡量孤弱的歲月中的那一瞬時光。倘若心底對美好的渴望斷了個徹底,就無所謂的是或不是;又或者錯或對。
到底是把誰當成了誰?當初的涂錦,如今的秦初。渾渾噩噩,連自己也快弄不清楚,一點一點地任由自己浸在過去。
你說我鬧!你自己又何曾不是在鬧。你看,我躲在商務艙里,與你乘的是同一班機,想必我逃學的事你早就知道了,真心要找我,要我回日本,你會找不到?還需等到下飛機後再抓人。
李慕良閉上雙目,細碎黑發遮了額。秦初說得對,他若真心要找她,便不會找不到。不需要等到她跟著自己來到了同一處目的地。明明是截然不同的性格,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卻總能在另一個人身上找尋到其中一個人的細細碎碎的影子,毫無道理可言。毫無道理可理解自己到底在揣思著什麼,是在期待另一個人把自己拯救出來;還是想著讓另一個人更加用力地把自己淹沒在過去的回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