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混亂的城市里,我現在最缺的就是歸屬感。
逃亡的時候,我曾無數次的想要回家,也曾經付諸行動,可是我終究還是來了這里,陰差陽錯也好,鬼使神差也好,這就是命運。
不知道為什麼,墨歌的這一個軍禮,卻忽然讓我有了一種特殊的歸屬感和責任感。
只是這種歸屬感和責任感,在幾分鐘之後,卻因為一份證明而消滅殆盡。
墨歌在向我敬禮之後,暫時離開了我的房間。
我打量著四周的擺設,這里的所有設施,也一例帶著金屬感,而且所有東西都基本是嵌在牆體之中的,包括一旁的鐵架折疊床、桌子上方的電視,桌椅,床頭的櫃子,所有的一切都與牆體相連配套,拉出來便可以用,若不想他們礙事,也可以推回或折疊回牆面之內。
甚至,旁邊桌上的一台電腦,顯示屏和鍵盤也與桌子相連,主機封在金屬牆內,大概,這樣的電腦若是損壞,也只能讓專人來維修了。
我又溜達到衛生間和浴室看了看,果然,一切如墨歌所說,全都安排的妥妥當當,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在這里等待,等待命令,等待訓練,等待戰爭,等待死亡。
我在電腦桌旁坐下,拿下掛在牆上的紙杯,順手在一邊牆壁里的電茶爐上接了一杯熱水,等著墨歌返回。
過了幾分鐘之後,墨歌徑自推開了我的房門。
我愣了一下,說︰「不是要dna驗證麼?」
墨歌說︰「在這里,有五個人可以隨意進入你的房間,你的頂頭上司張楚;你的小隊隊長,我;你的醫生林菀;還有明天會為你配兩位護理。現在是特事特辦,對你特殊照顧。」
「我……」我有些懊惱,听起來可以隨便進我房間的好像大多是女人。
「放心,以後我進來之前,會先敲門。」墨歌又說,說著,將一疊資料放在我面前。
我大略翻看了一下,除了一組基因代碼應該是必須記住的資料之外,其他的似乎都是一些條例和協議,我暫時沒有心情去看。
但就在這時,我忽然看見一份文件的復印件。
一張「死亡證明」!
一張我的「死亡證明」!
我迅速把那份文件抽了出來。
我沒有看錯,那的確是我的死亡、銷戶等的證明文件,這份文件,意味著什麼呢?!它將意味著,我的身份在這個世界上被完全抹殺殆盡,我,楚庭生,從此便不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了,我已經死了,我已經,是一個活死人了。
「這是干什麼?!這是什麼?!」我抬起手,舉著那張紙,有些難以遏制自己的情緒,大聲對墨歌說,「你告訴我。」
墨歌面無表情,說道︰「你在逃亡期間,已經被z市公安局列為通緝對象,我們調查過你的資料,你涉嫌數起襲警、謀殺、盜竊、搶劫等案件,可以這麼說,在感染者暴亂發生之前,大學城附近發生的所有案子,他們都歸罪到了你的頭上。」
「那又怎麼樣!」其實這種事我可以猜到,如果那個所謂的警察目標是我的話,他肯定會這麼做的,這樣,他就可以動用大批警力來對我實施抓捕了,或者是找個機會把我干掉,也沒人會懷疑什麼,不過,現在情況不同了啊,現在整個城市都亂了,市政府都完蛋了,這一切又能算得了什麼?!
我大喊︰「就算我是個罪犯,現在全城都已經癱瘓了,z市都已經完蛋了,我那點兒事算什麼?!為什麼還要讓我死!為什麼!」
「這是反抗組織的制度之一,從你加入反抗軍的那一天起,你就是反抗組織這個巨大軀體中的一個細胞。你,必須和從前的你劃清界限,以免留下任何把柄。無論你曾經的罪,是被誣陷還是確有其事,都不行。」墨歌冷冷地說,「不止是你,這里所有加入反抗組織的人,都已經死了。」
「不可能!」我大吼,「那林菀呢?!林菀她還可以上學呢,她豈不是早就在反抗組織里……」
「你以為她真名叫林菀嗎?」墨歌回答,「名字,只是一個代號,她叫什麼沒有關系……你要知道,組織想要把一批研究員投放到社會上,並且捏造一些身份來掩人耳目,那是非常簡單的事情!」
我咬著牙,說︰「好,我明白了,我算明白了……你們這麼做,完全就是為了把我們鎖死在反抗組織里頭,讓我們永永遠遠的變成一個工具,一柄武器,是嗎?我們從今以後,就不再是一個人了,所以我們逃不掉,即便我們偷偷離開,在世上也沒有立足之地!」
我終于明白為什麼那個時候的林菀會如此走投無路了。
「你可以這麼認為,但若你知道反抗組織的處境,你便會明白,我們這麼做,不僅僅是為了鎖死你們,更重要的,是為了這里所有人的安全考量。」
我咬著牙,倚著牆背,慢慢坐下去,低著頭,頹然道︰「這麼說,從我加入反抗軍那一刻起,我的家人、親戚、朋友都已經接到我死亡的消息了,是麼?」
「是。」墨歌冷冷說。
「你們……」
「如果你能活到戰爭結束,或許還有希望為自己正名。」墨歌又補充道,「若你運氣好,或許有一天你會忽然復活。」
「算了吧。」我嘶啞著嗓音,說,「我們只要離開這里,便跟活死人一般,沒有人會承認我們活在這世上。」
「活死人,很可怕嗎?」墨歌依然昂著臉。
「你……是什麼意思?」我忽然覺得她話里有話。
墨歌沉默片刻,說︰「你,好歹還活了二十多年,不是麼?」
「我……」
「如果有人一生下就注定是個活死人,你她豈不是比你更慘?」墨歌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微微有些變化。
「你,你的意思是……」我愕然。
墨歌卻並沒有理會我,只是嘴角微微勾了勾,似嘲諷,似苦笑,接著轉過身,向外走去,一面走一面說︰「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我們能活到戰斗結束,便已經是萬幸了,當一段時間活死人,又怎麼樣?你就這麼確信你真真正正的活過,你就這麼確信,有身份的人就能一直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拋下這幾句讓我惶惑不安的話之後,墨歌關門離開。
我又瞥了一眼那份「死亡證明」的復印件。
這一刻,我的心情很低落,找不到排解的出口,但同時,我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來解決眼前的情況。
我把那大半杯沒喝完的熱水倒在自己身上,滾燙、疼痛,卻讓我清醒了許多。
楚庭生啊楚庭生,你管他是活人還是活死人,活下去再說吧,只要你能睜開眼,能看見眼前的一切,能動能說,一切,豈不是就還有希望了,管那麼多干什麼呢?
——我對自己說,算是我能給自己的唯一一點自我安慰。
房間依然寂靜,四周空無一人,而這一刻,我的寂寞,來自最深沉的內心。我在想,是不是每一個反抗組織的士兵們,都如此寂寞呢?作為一個個推動反抗組織這個巨大軀體運作的細胞,我們生存,便是為了戰斗;死亡,亦是理所當然,無人知曉。
我不知道這麼做值不值得。
但我知道,大概這一刻,我別無選擇。
想到這里,我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慢悠悠的來到浴室,江水開到最大,也不管渾身上下的傷口,從頭到腳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