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不免微微一怔,停了半晌,才自噙著一抹淡淡的笑道︰「今兒又是什麼緣故?」一面卻又有些搖搖擺擺地站起身來。
一邊的紫鵑早去內里重頭取了一件薄綢素面披風,且輕手輕腳與黛玉披上,听得這一聲兒,便笑著道︰「想來是老太太想姑娘過去說話罷。」那小丫頭也就笑嘻嘻著道︰「回姑娘的話,原是老太太忽而有了興致,想著在園子里逛一逛,因喚了姑娘們並寶二爺,說這般熱鬧些,彼此也親近些。」
听著是這麼一個緣故,黛玉雖略覺疲憊,倒也不願推拒,只點了點頭,含笑應了,又道︰「移一刻,我便過去。且要自家收拾一二。」
這本是常理兒,那小丫頭應了一聲,便自回去回話。
春縴不免瞅了外頭一眼,心內暗暗有些詫異,眼見著過不得幾日便是芒種時節,正是春去夏來,百花落盡之時,雖說大觀園景致不俗,卻也不復春日繁華鮮亮,如何賈母竟動了興致,竟是要賞玩一番?
雖做如此思量,她卻不曾提這個,只到了一側托了一碟核桃棗泥糕來,與黛玉吃了兩塊,又道︰「姑娘用一點子東西罷,也是墊一點兒,前頭才去了江家半日,這會子還沒歇一歇,又有這事兒,卻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由此,又端了一盞杏仁露來。
黛玉自振奮了精神,便不拒這些個東西,總會強與自己吃喝將養。何況此時卻也有些疲倦,由此她點了點頭,也是用了一些,且進了半盞杏仁露,又漱口整理一番,方才起身過去。
照著舊例,春縴跟在她身側,主僕兩個並兩個小丫頭子緩緩而行,小半日便到了賈母所在的屋舍。內里已然是笑語晏晏,正自熱鬧。黛玉便入了內里,且與賈母行禮,方坐下來陪著說了小半日的話。
及等眾人俱是來了,一屋子且說且笑,賈母瞧著也是歡喜,便令一道往園子里而去。
彼時春今夏來,一應桃李杏等樹俱是發了新枝,倒也綠茵翠碧,低下的殘紅等也俱是被收拾了去的,倒也有幾分濃蔭覆面的清涼之意。且又有山石溪泉,鳥鳴水聲,景致卻也極好。
賈母左右看來,興致頗高,一路緩緩行來,說談有致。雖無鳳姐這一個口角爽利的,但有寶玉探春兩個湊趣,卻也著實熱鬧。及等轉過一處假山石子,眾人且自嬉笑,且走了十數米,眼前忽而一亮,卻是一株石榴。
這石榴樹足有碗口大小,綠葉沃然,紅花夭夭,下頭又有一脈清泉流過,越加顯出那鮮亮的花,碧綠的葉來,好似那一團火映入眼簾之中,猝然生姿,不由得人生出幾分喜愛。賈母便停住腳步,細細看了半晌,伸手招來黛玉,又親自伸手折了一朵正自半開的石榴花,與她簪在鬢間,方含笑打量兩眼,又道︰「你如今也漸次大了,戴這鮮花也是合宜了。」
石榴多籽,原是常有的吉祥花紋,然則黛玉尚未出閣,賈母這般言行,自有一番深意在內里。
黛玉年歲漸長,又聰敏善感,兼著漸知人事,听著這一句話,只覺得羞澀難當,當即雙頰泛起一片霞色,且自垂下頭來。她站在那花樹之下,衣袖微垂,一陣清風過處,衣袂輕揚間,秀色獨出,當真是一句,花美人更嬌也未必能形容了。
寶玉雖也年少,未必全然盡知內里深意,然則瞧著黛玉如此裊娜風流,亦是看得怔在當場。
眾人皆瞧在眼底,卻未必窺出內里意思來,只寶釵瞧了一眼,便自垂首,過了半晌才是抿著唇微微一笑,就又一如先前了。倒是探春見著眉頭微微一蹙,因頓了頓,才是看向賈母。
賈母卻自含笑看了半日,才是笑指著遠處道︰「我瞧著那里倒似有一株玫瑰,且過去瞧一瞧。」迎春素日寡言,惜春也小,並不能瞧出內里意思,湊趣而已。探春卻忙笑著道︰「老太太果真眼明心亮,我們且沒瞧著呢,您倒是先見著了。」
如此,便有與先前一般了。
春縴先前便瞧出幾分不對,卻不敢貿然沖撞,現又見著黛玉雖也是含笑相對,言談明快,但神情間卻隱隱透出三分疲倦,且秀眸深深,似有許多心思藏在內里,便越加顯出幾分不勝來。她不免暗暗嘆息,心內卻又思量︰賈母這般做派,稍有心思的誰個不知內里意思?黛玉素來聰敏,自然一望即知的,她卻只是如此,可見心內真意,並不在寶玉身上了。
由此,春縴不免生了三分歡喜,又悄悄上前,有意攙扶黛玉,且將她挪開一點子。黛玉目光在春縴身上溜了一眼,便又轉而看向賈母,且與她說笑。
賈母本也是機敏有心胸的,瞧著黛玉面色微白,不消心內想一回,便生就一番憐惜,且道︰「走了這半日,不拘什麼地方歇一陣。我們也是盡興而來,興盡而歸了。倒也不曾辜負了好光景。」
一干人等自是听著賈母如何說,便是如何來。倒是在水邊的亭子里坐了半晌,又是吃了酒,听了幾支曲子,卻也算頑了半日,也都快意。又一刻,眾便是擁簇賈母回了屋子,方才各自散去。
又有寶玉跟著黛玉,有些跟前擦後,尋些事兒來邀黛玉過去說話,著意親近。黛玉瞧在眼中,惱在心底,卻一時不能發作,又有彼此自幼的情分在,瞧了半晌,她反倒將羞惱去了,重添了無奈來,只得道︰「原是妙玉說著今日有些事兒尋我說話,她信箋之內說得似是緊要,雖是晚了,這會兒我也得過去。表兄說的事,明日再論,可好?」
听得如此,寶玉雖有幾分悻悻,到底一片親近憐愛女兒的心思不變,一則不肯駁了黛玉,二則不願妙玉久候,忙就將自己一番心思推後而論,且又想了想,重新添了兩句話︰「既是如此,我也回了。只是妹妹今日著實勞累,若是使得,只管先打發個丫頭過去說一聲,推到明日也是不遲。」
黛玉心下一暖,便輕聲應了一句,眼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外,才是垂下眼簾輕聲嘆息一聲。那嘆息聲,猶如春日里柳樹上的一抹輕煙,輕輕復淡淡,印著隱隱含愁的眉眼,不說旁個,就是春縴也是瞧著心中一顫,忙伸出手攙扶住黛玉,又想︰真真不愧是林黛玉,著實姿容絕世,休說旁個,就是自己瞧著也得心動呢。
「怎麼你這半日不說話了?」黛玉雖愁苦在心,然則這段時日也是煎熬著的,倒也能壓得住,又見春縴只默默不語,卻與素日不同,不免問了一聲。春縴抬頭瞧了她一眼,見她猶自眉頭微蹙,便特特一嘆,道︰「我只想著,我們姑娘這般好,無個不喜歡的,這日後可怎麼是好。」
「又是混說。」黛玉听得面上一紅,因嗔怪一句,停了半晌,方又嘆息一聲,道︰「甚麼好不好,若我真個是好的,為何倒是落個孤鬼似的……」
說及這里,春縴有心相勸,但看著黛玉雙眸脈脈,自有一番愁色,卻又透出沉靜之氣,與舊日不同,心下便是微微一頓,想了想後到底不曾說話——能說能勸的話兒,早已翻來覆去說了許多,且黛玉素日憂愁善感,總要發泄一二才好。由此,她便不曾說話,只隨著黛玉一路緩緩而行,半晌才瞅著她的神色,且說幾句閑話。
如此,竟便到了櫳翠庵。
妙玉知道黛玉過來,雖面上淡淡的,心內卻有幾分歡喜,只拉著她到了內里坐下,又欲親自烹茶來。黛玉見著她如此,也是含笑,一面攔了她,道︰「我不過來瞧瞧你,並無旁事,少時便回去,卻不必這般了。」
妙玉方丟開此事,又與她說些閑話。
本來並無事體與妙玉說的,黛玉便只說些瑣事,不覺便說及江澄堂兄夫妻一事,又嘆道︰「原是好好兒的事,卻耐不過世事艱辛,命途多舛八個字,著實也可惜可嘆。」說罷,她想到自己身上,不免悲色更重。妙玉卻也有些怔忪,雙眸之中隱隱透出些迷茫,半晌才是垂下眼簾,輕聲緩緩道︰「平安州……」
素日妙玉雖也與黛玉親近,偶爾略有說及紅塵事,卻多是淡淡,頗有出塵月兌俗之意,現今卻又與舊日不同。黛玉雖傷感,到底素來敏銳,只這一聲兒便听出內里怕有些旁樣緣故在,便略一思量,她才是低聲道︰「素來不曾听你說及舊事,今番听得這一聲,大有憶及舊日之情,難道這平安州,竟自與你有些因緣?」
妙玉面上猶自有些怔忪,雙眸也是難得泛起一片朦朧,半日才是垂下頭,低聲道︰「也只得你罷了。旁個人我是再也不提一個字的。你我本都是遠離故鄉,你自有你的緣故,我也自有我的緣故。雖外頭說起來,本在我身子弱,方得如此。但若父母在一日,哪里又能如此呢?自然也是及年長康健些,便得歸家,少時也是一般模樣了。」
說罷,她猶自有些悵茫哀愁,半日不能言語。
作者有話要說︰咳咳,不說什麼了,更新,更新。